这一日清晨,天色微白,星光还未褪去,自甲贺去往东南沿海的路上,一披发少年正吟歌而行。
人生五十年去事宛如梦幻一度得生者岂有长不灭……这是日本幸若舞《敦盛》中刚刚流传开来的名颂,慷慨赴死的敦盛乃是当下年轻武士推崇的烈士形象。眼下正是山楂花盛开的季节,大簇大簇的白色花朵在锯齿形绿叶的团团映衬下,亦如敦盛般开得轰轰烈烈。吟歌的少年目光清澈,英气勃然,模样也好似路边的山楂花散发出高洁皎白的光彩。他嗓音稚嫩却很是清亮,在深林上空盘旋高亢,如一只黄莺般冲入云霄。
少年的名字叫若生,师父说他的全名当是张若生。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只要记住自己是在异国苟且偷生的中国人就是了。若生常常这样嘲讽自己。他有一颗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苍凉的内心,那颗心常在夜里这样勾勒自己,令他梦中恍然。梦中的他,常常是独自一人穿越了荆棘步行至荒凉无人的海边,姿态孤傲如一只白鹤,迎风啸立,仰首眺望着茫茫雾海后面的大明帝国。冷风灌颈,恍然间有不胜唏嘘的迷惘之感。何来如此冷异的心境?他也不知道。
师父说,自己是他在东南海边捡回来的。那时的他只是一个六岁的孩童,被海水冲到了滩上,在乱苇里昏迷了很久,口中还呢喃着渔民们听不懂的唐话,碰巧他经过那里,就把他带走了。自从知道了这段往事,若生每次离家出走,只有一个想去的地方,那就是去寻那片令自己大难不死的海域。但,到了海边,又能怎样呢?是看一眼那边的故国还是颓废而返?若生也不晓得。就像乱世的一只流莺,侥幸脱得大难不死,却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安逸处不肯将就,因他不是庸人,动**处也不肯投机,若生像是一个天生矛盾的人,罢了!走累了就做路边的一堆白骨好了!反正我是不愿意听师父呵斥来去了。
这时,师父的咆哮又在耳边响了起来:“忍者的生死常在一线之间,倘若能拼得一线生机,你的命运就会改变!”想到这里,他的头部又开始隐隐作痛。
不错,是师父救了他并把他视为己出,由此便时刻想左右他的命运。这是若生获得重生之后的痛苦。因为师父是一名忍者,他叫杉谷,他希望若生选择和他一样的人生。
杉谷定居在在甲贺的忍者村,在村里长大的若生,由此也被烙上了忍者的身份。
什么是忍者?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并不清楚。忍者就是要像狸猫一样能立于滚圆竹竿之上快步如飞而不滑倒,跳过插满刀片的绳子也毫发无伤,但天生愚钝的若生怎么会是狸猫呢?可这些,不过是忍者训练中的基础课而已。
要做一个真正的忍者,还有许多许多艰苦的体能训练要通过。历经千辛万苦做所谓的“忍者”又是为了什么?杉谷讲,忍者的一生就是为了自己的主公服务,就算献上自己的生命,杀戮自己的兄弟也在所不惜。
“忍者,乃是黑暗中的光荣使者,当享有不亚于任何一个武士的尊荣,只是这尊荣就算做鬼也未必可以领取。”
原来,忍者就是要丧失自我,做主公手上一颗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这令人绝望的现实成了幼年的若生心头上的一片乌云,令他郁郁寡欢。
每次若生被迫接受训练时总是要彷徨:如果从那根竹竿上轻松地踏过去,将来就会像鸟儿一样飞来飞去,但那时会不会进入另一个樊笼?
做一个技艺精湛的忍者还是一个令人耻笑的庸人,这是一个选择。
要忍术还是要自由,这也是一个选择。杉谷并不知道,看来天真无知的若生自小心内便有着无数诡谲的波澜。
忍术,在若生眼中并非没有吸引力。男人是天生的攻击者与掠夺者,与生俱来的攻击本性使得他们更信赖武力。何况若生体内流着的是天生凶悍的血液,谁的内心不想成为真正的强者?
忍者家族,忍术都是世代相传的,外人常难以一窥其一。在日本,忍者的流派很多,但追根溯源总是要上溯到甲贺流和伊贺流两个流派。当时有甲贺五十三家、伊贺二百六十家忍术流派的说法。
甲贺,是日本忍者最密集的地区。若生自小就耳闻目睹了众多忍者的格杀秘技,但常常是来不及赞赏,就看到他们落于武士魔掌之中,屠狗一般被残忍地杀戮,死得黯淡。武士与忍者都是战士,前者活在光明之中,后者隐藏在黑暗的幕布之下,他们天生就是死敌。忍者一旦被武士捕获,必将受到最残酷的刑罚,被折磨处死。
活剥皮就是酷刑的一种,皮肤被一片片剥下,极其痛苦,但又不能立即死掉。
第一次溜出甲贺忍者村的若生和同伴们一起到了繁华的京都,偶然看到这种酷刑,吓得血液凝滞,心跳几乎停止。
那日,天空是灰色的惨白,细雨迷蒙,雾气氤氲。失手的忍者被牢牢捆缚在京都地方长官的府门前,当众行刑。每一刀过处,皮肉外翻,被雨水冲刷变作惨白色,奇怪的是,那忍者竟咬紧了牙一声不吭。
当他回家告诉杉谷那可怖的一幕时,杉谷没有说话,良久才叹息道:“可怜啊!”转而又对惊魂未定的若生道:“或许我不该把你带回甲贺。如果把你送给海边的渔民,可能你会快活许多呢!”
若生不假思索道:“我不想要那么多如果,在这世上没有谁能和师父相比。”
夜色中,若生的眼睛闪闪发亮。在这世上,杉谷就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这可是千金都换不来的。
杉谷看着若生,内心却很是沉重,一想到他或许要延续自己的悲剧命运,不由得又怜又哀,无奈道:“如果不幸降生在黑暗里面,就努力地向着光明飞翔吧!”
如何才能向着光明飞翔?要练习更厉害的忍术,强大到令敌人无法捉到吗?
这是杉谷的愿望,把若生训练成甲贺忍者村最厉害的忍者角色,这样自己才会毫无顾虑地为主赴死。但若生好像不明白师父的良苦用心似的,他的表现总是难以让人满意。
每次若生要接受新的训练,就会有新的笑料出来。当他开始接受忍者的平衡训练时,会像吓傻了一般在竹竿上呆若木鸡。任凭杉谷如何威逼,如何诱导,就是不肯前进一步。除了吃白米饭的速度和大家一样,在忍术的学习速度上,若生和大家有着天壤之别。在他还无法完成最基本的平衡训练时,他的童年玩伴们已经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忍者了!例如天生喜欢叽叽呱呱,到处宣扬若生如何蠢笨的八嶋智人。每次若生训练失败,他便在村里麻雀般聒噪:“杉谷家的若生都快变成猫头鹰了!在竹竿上站了三个月,还是不敢动一下!”这种新闻听多了大家都麻木了,于是智人会换上更新鲜的:“杉谷家的猫头鹰今早练习腾跃!那家伙太蠢啦,一抬脚便从屋顶上栽下去了,脑袋直接插进了鸡窝。哈哈,母鸡都让他给吓傻了!”
小小的忍者村因为有智人的广播而热闹许多,可怜的若生也因为智人的热忱过度成了村民口中的笑料。
智人是与若生一起长大的好友,相对于若生的愚钝,智人自小就表现出做一个上忍的天分。
智人最喜欢称呼若生的是“甲贺的呆瓜”,若生则喜欢称智人是“会飞的甲贺熊”。
大多数忍者由于天生的潜入者身份,为了轻巧出没于树枝屋顶,都是练就一身卓越轻功,合格的忍者体重一般不超过六十公斤,但智人这家伙却是一个例外。
他怒睛突眼,鼻若悬胆,口似血盆,面目狰狞如中国古代神兽貔貅一般,庞大的身形看上去笨重非常。但实际上,行动起来的智人却身轻如燕,如猿猴一般迅捷。他的手足软若棉絮,可以自由收缩,无论交战或者潜逃都是毫发无伤,都能够全身而退。智人和若生一起长大,或许若生的俊秀让智人总是自惭形秽,所以他对若生的喜欢之外总是带着一股醋意。即便是好心鼓励若生,他也常常是一副嘲讽的口吻。而若生呢,不以为意。所谓朋友呢,大都如此,要知道在这俗间,只有内心不通的人才会彼此谈话客客气气相敬如宾呢。
忍者天生就是为了任务牺牲自我的工具。最初的智人不是这副可怖的模样,他是一个比若生还要漂亮可爱的男孩子,但为了让他成为出众的忍者,智人的师父们,忍者村里的那批上忍元老,自小就将智人浸泡在各种怪诞的有毒药水之中,日常饮食也是蝎子蜈蚣之类的毒物,于是慢慢就变成了这副怪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