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李郎在窗外看到了虯髯客,又驚又怒,我忙向他悄悄擺手,令他不要發作。自己轉過身來斂衽行禮:「請問這位壯士貴姓?」
「姓張。」
「原來是本家哥哥。」我微笑,「小妹也是姓張呢。」
在司空府做了那麼多年,我唯一的本事就是歌舞娛客。「長袖擅舞」向來都有兩種意思,一是指跳舞,二是指交際,這兩種我都很擅長。
張大鬍子被我的態度打動了,坐正了身子,連口氣也正經起來:「倒是愚兄失禮了。」
「哥哥說哪裏話?自家兄妹,不必拘禮。」
這時李靖已經進來了,我忙拉了他手說:「李郎,快來拜見我家哥哥。」
我拉著李靖的手一起走到虯髯客面前,重新行禮。
虯髯客眼中的晶光黯淡下去:「原來你已經嫁人了,這位妹夫……」他上下打量李郎,「好個人材!初次看見妹妹和妹夫,也沒個見面禮給你們,就把這柄短刀送了妹妹吧,要是遇到什麼事,也好防身用。」
我抽出刀來,只見非銀非鐵,寒光凜凜。連李靖也不禁讚了句:「好刀!」
李靖也是個有眼光有氣度的,他看了那樣的刀,還有刀鞘上鑲的珠寶,也知道這個貌似潦倒的張大鬍子非比凡人,遂說:「小弟難得與大哥相逢,這就去買酒,與大哥一醉方休。」
虯髯客大笑:「也罷,咱哥兒仨就來個煮酒論英雄吧。」
他說的是「哥兒仨」,那是把我也算在內了。他不只欣賞我,把我看作最美麗的女人,還尊重我,視為我知己、手足。我心裏掠過一陣暖流,從來沒覺得自己那麼充實,那麼矜貴,這一刻,我認認真真把他視作了親哥哥,比哥哥還親。
李郎去買酒,我與哥哥說悄悄話,拿出紅拂贈他做回禮,給他講了夜奔的故事,垂淚說:「他對我不錯,但嫌棄我只是個歌妓,一直不肯說娶我。如果我有娘家,就又不同。」
「誰說你娘家沒人?我是你大哥,一定會為你做主!」大哥一力擔當,卻又懷疑,「你真想嫁給他?」
那一刻,我的確有猶豫了一點零三秒,但到底清楚地說:「是,我認定這個男人,不計代價要嫁給他。」
4
很多年後有個遇人不淑的女作家說:每個男人心裏都有兩個女人,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他的白玫瑰。
其實,早在一千多年前,我就已經知道了:每個女人心裏也是有兩個男人的,一個是她的大哥,一個是她的情郎。
但是這兩個角色一定不可以弄混,因為你如果要把大哥當成情郎,就會失去他對你的尊重與寵愛,變成庸脂俗粉一名;而如果把情郎當成手足,又會使他覺得你女人味不足,準會背著你另找紅顏知己。
而我這一生中最值得自豪的,就是看人的眼光極準,而且總能在關鍵時刻做出決斷和取捨。
第一次我捨楊素而投奔李靖,我成功了;現在,我必須再次捨張兄而留住李靖,不僅是因為我愛李靖,愛他的英俊他的年輕他的溫柔,還因為張兄把我看成一個美麗而高貴的女人——但,在他看見我的第一眼時,只知道我的美麗;是看到李靖之後,才肅然起敬,承認了我的高貴。
換言之,妻憑夫貴,如果不是因為我已經有了李靖這樣一個儀表堂堂英才出眾的男人,張鬍子只會當我是閒花野柳,他隨便就可以登堂入室進來尋歡的流鶯,是因為李靖的出現,他才變成一個正經且豪俠的男人,肯把我稱作「咱哥兒仨」。
那天乘著酒興,我提議結拜,於是我們正式成為哥仨,還給這個新組合取了個響亮的名號,叫作「風塵三俠」。
張大哥說到做到,不但做主替我和李靖舉辦了婚事,還拿出全部家產給我當嫁妝。
這時候,我們才知道原來他竟然富甲長安,財雄勢大。我有了這樣闊綽的娘家撐腰,李郎哪裏還敢嫌棄?於是歡歡喜喜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之後,我們帶著這筆橫財去投奔李淵父子,平定江南,建立大唐,加官晉爵,榮華富貴。
張大哥沒有同我們在一起,他說:一山容不得二虎。
我以為他說的是不能和李靖一起面對我。
但是又過了許多年後,南邊傳來消息說:有個滿臉虯髯的張英雄率領一眾兵馬占了扶桑,自立為王。
我這才想:大哥當年說的,也許是不能與李世民分主江山。
這一生,我從未對自己當年的選擇後悔,但是偶爾也會想:如果當年嫁了張大哥會怎樣?
李郎封了衛國公,我也做了一品夫人,但是人們永遠都忘不了我歌妓的出身,一生都只叫我作紅拂女;而若和大哥在一起,說不定我現在已經是扶桑皇后,最重要的,是天下人都會記住我真正的名字:張出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