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鬼渡河,每年难得一次的清净。
无踪多日的陶皖在此时提着两坛酒找上我,她的脸上愈发没有血色,像是要即将枯萎,却仍挂着笑脸。
当她瞥见我船头的一坛“解忧”,嘴角不自在地收了一收:“原来,你已经有一坛了啊。”
我不解她为何还有这饮酒的心思,崔珏要捉拿她的通牒已遍布冥府,不少人见证过她与我待在一处,并且在此之前崔珏命人多次传唤我,质问我与她的关系,甚至派人暗中观察我的一举一动,就连黑白无常也不嫌事儿大的掺和进来……
而这丫头如此明目张胆地来找我岂不是自投罗网……
“既然走了,还回来干什么?”我道。
她举步上前,凑近我,笑问我是不是生气了。
我笑而不答,大丈夫能屈能伸,犯得着跟小丫头片子怄气?我只是担心她在烧了崔珏心爱的那些藏书之后是否又干了什么出格的事。
可这人太过随心所欲,我所担心的事恐在所难免……
“这是人间的酒,你今日没出冥府,从何处得来的?”
她绕过我跑向船头,抱起酒坛子嗅了一嗅,我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把这酒的出处和名字一并相告。
话落,她手中的酒坛子滑进了河里。
“你这是干什么?”佳酿被如此糟蹋,我有些痛心疾首。
她跳下船,提上她自个儿带的两小坛酒,扔向我说:“何谓解忧?知道老娘这酒叫什么吗?叫‘无忧’!”
我揭开封布,醇馥幽郁,浅尝片刻,由衷道:“果然你这‘无忧’更胜一筹。”虽然味道有些奇怪,但也不好明说。
她笑说:“真的吗?这可是我亲手酿的,怕你这地府的鬼喝不惯人间的酒,我还特意为你参了血。”
“噗!!”我惊得霎时将入口的酒呛了出来。
我说怎么有股子腥味儿。
“不好喝吗?”她问。
我摇了摇头,硬挤出一个笑:“不是,只是……我并非是个嗜血的鬼怪。”
她用手指绕着发丝,忍俊不禁道:“原来你口味这么清淡呐。”
她的眼睛藏不住快溢满的感情,扰我心神。我欲抬袖擦擦嘴角的酒渍,想借此掩藏几分情意,万没料到她会走近我,踮脚,抬头舔舐我的唇角,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
而她竟泰然自若地与我道:“可我觉得还不错。”
三月春风扑面而来,恕我实难招架,但转念一想这阴阳两道,又黯黯敛起了笑意。
我说:“趁他们未找到你之前,快走吧,待你像常人般经历生老病死,无常爷,会带你来见我的……”
“到那时候,我在冥府只与你相伴五十年,渡河去喝孟婆汤,再经历生死,之后便会全然不记得与你朝夕……这便是你所希望的?”她的眼眶裹了一层雾。
我能如何?
作为一个摆渡人仅能做的,就是渡魂。我不愿渡她去见孟婆,但若渡去对岸,让她尝受魂魄被千刀万剐的痛苦,我更是不愿。
当初我没有劝诫鬼君,是我能掂量他的能耐,知道他皮糙耐磨,可以保证魂魄不灭。
但阿皖,我不会在她身上赌。
我只好冰冷道:“这就是我所希望的。”
不知暗中有多少崔珏的耳目在蠢蠢欲动,明哲保身才是唯一出路。
见她黯然的瞳孔一缩,我咽着唾沫继续道:“我,无名无姓无牵无挂,何需要你记得我,我也不想记得任何人,况且你什么都不说,我对你又并非知根知底,谁知你来冥府是何目的?趁崔大人还未抓住你,我奉劝你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别一天到晚闯祸还拖我下水……啊!”
膝盖猛然传来一阵疼痛,待我未作反应,一记闷拳又砸向我的胸口……我的阎王爷……她怕是在用命揍我……
“你真……过分。”
这是她在离开前最后说的一句话,待她走了许久,我才直起身子,幽幽吐出一缕薄气。
翌日,鬼夫人故。
冥府上下哗然。
据传是一只长耳红眼的妖魔吃了鬼夫人的肉身,散了她的阴魂。
崔判官认定此事与那烧书案是一人所为,兹事体大,当日便书信一封上交阎王殿。
阎王们所见条条罪状大为震怒,即刻命崔珏、陆判二位判官带兵捉拿。阴兵搜遍整个冥府,像汹涌的洪水无孔不入。
他们如此大动干戈,可那“犯人”就在民房的屋瓦上大摇大摆地撒纸钱。
审判之日。
我站在角落,同那些好奇“犯人”模样的鬼怪们一样,朝审案大堂内张望。
我曾怀疑过,阿皖是否与我有关联,但当我看到大堂内那抹被五花大绑、血色淋漓的白影时,断了想法……
如我所想,凶手是她。
她所来目的,是为了鬼夫人,为了私仇……
鬼夫人姜灵,地府之名程枂。
天帝季妹,虽为鬼魅,可在冥府无人敢去招惹,我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真,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