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好奇的不由就伸了伸舌头,后头楼上俱是贵人,得罪不起的。要知大家本是为看戏而来,要是别人的戏也就罢了,这可是名噪一时的“二十五郎”殷商殷小哥儿的戏,再好奇的人也不由割舍了那好奇之心,先听了戏文再说。
台下靠门口的柱子边,这时却斜倚了个穿青衫的年轻人。门口的灯光照进些来,映得他的长相大是不恶。那人心头正奇怪:是什么人的戏文,一提之下,就可以浇汤沃雪般让这满场鼎沸化为冰沉雪寂?更奇的是头顶的楼上本一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的那些官府富户的小姐太太这时也像哑了口,只有一两声低咳偶尔传来,夹杂着几个人的耳语:“……殷小哥儿真要出来了吗?……‘二十五郎’要出来了!……他今天是串‘两世姻缘’?……”
门口那年轻人身材甚是消瘦,可能他颇为自傲,来到这戏园时因见下面戏台前已满了,他不肯屈坐人从中,似也不屑于上楼与那些扬州脂粉并列,倒自悄悄倚在门口处的柱头站着。他长相清俊,虽没抬头,一直也觉得楼上有些妇人女子在悄悄地把他看着。他心里暗笑,却并不回眼去看。这时,戏要开始了,那些女子却忽似眼中就没了他这么个人一般,人人只盯向台上。那青衫人一愕,不由也注目台上,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可以如此这般抢尽他的风头。
一时只听台侧几声胡琴响,然后是几声慢板,像放缓了的《商调:集贤乐》,这曲子实是太熟,时时都有人歌来的,那年轻人虽不通音律,听来也不觉耳生。一时,只见台左侧帘儿一动,角儿上场了,扮的是个穿了一身绣衣的旦角女子,却正是“两世姻缘”里的韩玉箫,那年轻人就知台上就是所谓“二十五郎”了。他明知那人是一个少年男子,可那角儿几步走下来,袅袅婷婷,那年轻人就愣了,只觉就自己所见:一等一的女子也没有他这几步走得那么袅娜宛弱。他眼尖,已看出那角儿身材修长,分明没有踩跷——戏中旦角儿为了步履袅娜,是多半踩跷的——可他一步一步,摇曳生姿,就是女子走来也没有这等轻盈步态。那角儿一亮相,台下就是一片喝彩。只见他的妆倒不像一般戏子化得那样浓,却眉眼清楚,韵致独异。只见他等了一会儿弦索,才开口唱道:
……隔窗纱日高花弄影,听何处啭流莺。虚飘飘半衾幽梦,困腾腾一枕春醒。趁着那游丝恰飞过竹坞桃溪,随着这蝴蝶又来到月榭风亭。觉来时倚着这翠云十二屏,恍惚似坠露飞萤。多咱是寸肠千万结,只落得长叹三两声……
声声娇软,字字分明,他边唱边做,把一个忆郎佳人的心态表露无遗,却又毫不做作。只见他唱做俱佳,那青衫年轻人更愣了,说起来他一向最不奈听戏文,而且最瞧不起的就是男子反串扮那旦角,可今日,台上那角儿几声下来,却把他听了进去。只听那胡琴拍板随着那角儿的声音渐高渐低,时遏行云,时入沉水,唱得人心里也跟着起起落落。青衫年轻人虽不知那戏情梗概,却也被那声音拽入了他所扮人物的心境里,心里一片恍惚,仿佛在那空空的戏台上真就是一个春困佳人在低喟浅叹。
——台上的人真是所谓二十五郎吗?他——是一个男子吗?一个女孩儿也唱不出这样幽委曲折的心曲呀!
……一出戏唱罢,众人掌声起时,那青衫年轻人才似被从梦中惊醒。台上人已不见,青衫人只觉心里那么一空,像是才明白了什么叫作“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他眼睛还直愣愣地盯着台上,场内的人已是一片交口称赞,意犹未尽,迭声催场。却见台上转出个打诨的,笑向众人拱手道:“殷小哥儿今日嗓子不好,下面且听场咱本地名角儿‘压帘秀’的‘墙头马上’吧。”
台下人人失望,连那一向倨傲的青衫年轻人似也失了意——这“二十五郎”究竟是什么人,其才其艺,倒也不枉他们来在这扬州城看的这一场戏了。
说起那青衫年轻人,却是琅琊人士,姓魏,名唤青芜。他初到扬州,只为家门之事。琅琊魏氏本籍山东,是当地大姓,也是一个武林世家。他这次来扬州,本是奉家门密令,追查一件秘事。他到戏园听戏倒也不是纯粹为无聊,实是已打听得“矮轱辘”卜虎消息灵通的声名,要向他问一些事。戏开场后,先他还注意到卜虎的动静——只见那“矮轱辘”收了钱也没走,就在台侧,竖着耳朵听那“二十五郎”的戏文,一颗大大的脑袋先开始还不停地摇晃,渐渐渐渐,一双眼却闭上了,似是已不在意台上那人惊鸿度影般的身形,只一身心地沉浸在那歌词里。不知怎么,魏青芜就觉得,台下人数虽有数百,但真不为了那唱戏人的虚名、或是容貌,而是全身心地听戏的,只有自己和“矮轱辘”两个。良久,“二十五郎”一折唱罢,魏青芜回过神,才见“矮轱辘”也似才回过神来,轻轻吐了一口气,倒似品了一盏绝世好茶后的神情,那种满心快意的神情却是装也装不出来的。魏青芜心中一叹——怪不得大爷让自己到了扬州一定要先找到此人——山东人称呼伯父为大爷,他大爷一向不轻易赞人的,看来这“矮轱辘”也确实“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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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郎”戏文完时,魏青芜与卜虎虽不如满场看客的大声叫好,但那种意犹未尽的心态其实才是对唱作者最好的赞赏。魏青芜只觉“二十五郎”下场前,似有意若无意地看了自己和那“矮轱辘”一眼——在他眼里,众人的叫好想来已听惯了,只有“矮轱辘”那种鉴赏家专业的姿态还有自己这分明不解戏文的人却为之沉入的神情才是他所在意的吧?
戏没散场,魏青芜就随着那卜虎走出了戏场,他们俱不耐再听下面的戏文了。卜虎腿短,跟来倒是容易。魏青芜直跟着他到了个偏僻小巷,那“矮轱辘”却忽然猛地停步,转身冲魏青芜笑道:“到了。”
魏青芜一愕,什么“到了”?只听卜虎笑道:“公子跟我已跟了半天了,不就是想请我‘矮轱辘’喝上一壶吗?别处不好,只是这里的酱驴肉‘矮轱辘’可是好久没吃过了,想想都流涎,咱们进去吧。”
魏青芜一笑,觉得这矮子果然机灵上路。巷中确是有一家小店,原来他早已注意到自己在跟着他了。那店中甚暗,桌椅油腻,魏青芜眉头不由一皱,只见卜虎似已猜透他心意般道:“少爷你别皱眉,别看这许老儿脏,他的驴肉可都是干净的,也最好吃。”
他大摇大摆地先挑了个席位坐下来,又大声叫了一大盘肉与一壶小酒,魏青芜只有与他对面坐下。“矮轱辘”先不说话,抓起肉来就吃,看他满脸香甜的样子,魏青芜不由也动了食欲,一尝之下,果觉好吃。一时,只见卜虎似已吃饱,方在衣襟上擦了擦手,笑道:“少爷,我没说错吧。你有什么话就问吧,山东世家‘崔巍’魏门的传人怎么跑到这扬州来了,还专找上我?我矮轱辘也算三生有幸,你问什么,我矮子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魏青芜脸色一变,没想到一面之下自己来历就已被对方看破,难道这矮子竟是隐身市井的奇人?要知山东琅琊魏家名列江湖三大世家之一,与山西太原赵家、江苏通州韩家齐名。三家同出一源,先世俱为“晋祠”子弟,魏府的大门上匾额为“崔巍”两字,江湖中人就以“崔巍”二字称呼魏姓世族。三家互为表里,世交姻亲,枝蔓极广,声名极盛。其余赵家在江湖人们则以其府上“留照亭”的“留照”两字称之;韩家却人称“岁寒”、名起之由是源于他家所藏之“岁寒剑”、号称天下之兵无出其右。魏青芜的母亲就出自赵姓,名唤修容。赵氏以易容之术名一时,魏青芜自幼承母亲所传,对于此术也极为精通,所以万万没想到会被一个市井残废轻易看破来历出处。
他沉吟了一下,只听卜虎已叹道:“难道江湖传言不错,‘脂砚斋’果和三大世家有关吗?他们才要现身此地,你们魏家的人就先来了。若果那样,‘脂砚斋’崛起不过三十年,就已名满江湖,号称‘天下刺杀、无出其右’也就其来有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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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青芜也不知道自己家族是否真的与这什么赫赫声名的“脂砚斋”有关联,他只知道大爷这次派自己前来,只为追查一件事:是什么人传出“脂砚斋”这三年以来接的这新一单生意就是暗杀扬州府的林老侍郎的?大爷交代自己这件事时面色极为凝重,如果不是家中实无可派之人,也不会派他魏青芜前来。
只听卜虎已又先叹道:“你是要问我关于‘脂砚斋’这次刺杀对象为什么会事先传闻江湖吧?这消息又是谁先传出来的?”
魏青芜苦笑了一下,他连自己的问题也先点明了,只有一点头。“矮轱辘”已喝了口酒嬉笑道:“唉,‘五叶斋’近来房子年久失修,漏风漏雨,那老板娘的老板也没钱修,我矮子看不过呀看不过。”
魏青芜先一愣,然后才明白,笑着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金元宝,那“矮轱辘”并不推辞,接过就收了,却用手指蘸酒在桌上写下了三个字。魏青芜神色一愣,卜虎却拍拍肚皮起身就去。魏青芜回过神,叫道:“等等,我还要问你一下那戏……”
矮子却不等他说完,已自顾自走近门口,口里笑道:“什么戏?戏即人生,人生即戏,你面上易容,虽然高明,也不过是高明之一戏耳,你就敢说,你串的就不是戏吗?”说着,他顺着酒意,掏出怀里铁板,扑扑落落地敲着,人已在巷中去远了。
那晚,魏青芜宿在客栈,睡梦中,他还在想着“矮轱辘”的那句话,又不断梦到台上的二十五郎——真不知台上的妍姿巧笑到了台下又是何等模样?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迷乱地梦起一个人。梦中的二十五郎一时是男、一时是女,自己也一时是男、一时是女,到最后,魏青芜只觉自己胸中有什么地方深深一叹,连自己也不知自己到底是男是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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