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姑娘芳名?”他问。
我道:“素绾。”
“这倒像一条鱼的名字,”沧弈笑道,“白则素,红则绾,这又红又白的,可不就是一尾养在水里的锦鲤。”
他又说:“长发绾君心,既如此,我便叫你阿绾吧?你也不用一口一个王爷殿下,直呼我沧弈即可。”
是啊,白则素,红则绾,这是他给我起的名字。
长发绾君心,这是我成人后学会的第一句诗。
他不记得我,他一定是不记得我了。这样反而更好,不如就从头开始吧,让沧弈喜欢上一个凡间的女子。我希望他喜新厌旧,我想,我一定会由心而发地祝福他,我会在他与那女子成亲时奉上大片的虞美人,然后为他们祈求长长久久,共赴白头。
“殿下,你看前面多热闹!”小厮指着不远处的一桩茶楼。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只见一大群男男女女站在茶楼前观望,再走近才看清,原来是一帖告示,上面明明白白写着:
以棋会友,顶楼设雅室一间,诚邀各路英才对弈。可胜一场者,赏金百两;胜两场者,赏银十两;胜三场者,余愿亲手沏茶,共与阁下坐而论道。
“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吧?”瑶歌好像怀疑自己看错了,“赢一局赏百金,赢两局赏十两银,赢三局才给一杯茶?他是不是写反了?”
“这个设局的,现在应该已经赔得倾家**产了吧?”小厮自言自语。
旁边有看客摆摆手,道:“小哥你这话说得忒轻松了,我在这儿看了一上午,还没有一个能拿百金出来的人呢!”
沧弈闻言,笑道:“有趣,实在是有趣。”
他又说:“阿绾,可愿与我上楼看个热闹?”
我一口答应下来:“走吧,正巧我也想看看,这位设局人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沧弈上前两步,抬手撕了那告示,转身看着茶楼门口的褐衣小童:“带我去见你家主人,还有,门口这些看热闹的一并哄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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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哄散?”小童面带疑惑,“莫非您觉得能胜过我家公子?”
沧弈便不再说话,看他这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果然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天界里洒脱放肆的沧弈仙君。
茶楼不大,却胜在布置得清幽雅致,我随那小童上了二楼,又转进天字一号房,复行近十步,这才看到一扇画着翠竹怪石的屏风。屏风一侧则燃着熏香,散发出淡淡的兰花气味。
“这人怎么故弄玄虚。”我啧啧嘴,“这样大的来头,莫不是皇亲国戚?”
沧弈摇摇头示意我住口,而后朗声问道:“公子若不露面,如何比试棋艺?”
屏风后传出一个清澈干净的男声:“你尽管对弈便是,自有小童为我传话。”
“你们两人对弈,我实在显得多余。”我道,“不如这样吧,不必劳烦小童传话,就由我顶替他,如何?”
“姑娘愿意代劳,自然不胜欢喜。”屏风后的人又道。
话音刚落,便有人上前摆好棋盘,由我代为落子。说实话,我并不精通博弈,只是能看懂些许罢了,但我清楚地感觉到,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后,屏风后那人落子已经越来越慢。
“双关似铁壁,公子,你输了。”沧弈将黑子放置在天元处,微微一笑。
屏风后的公子处变不惊:“可愿再博一局?”
沧弈自顾自收了黑子:“自然。”
这次还未到一炷香的工夫,沧弈便朗声道:“黑九四沾,十面埋伏,公子又输了。”
我看得眼都直了,心道这沧弈竟然这么厉害,果真是深藏不露。
“三局已两胜,我本应心服口服。”屏风后的公子道,“可是世上无常事,背水一战,难保不会赢。”
“公子所言极是,兵家输赢,还要最后见分晓。”沧弈似笑非笑,“那便再来一局。”
“那便再来一局。”屏风后的公子哈哈大笑。
这一局便不似之前那么简单了,屏风后那位公子落子飞速,几乎不给沧弈思考的时间,这一局从午后直至黄昏,终于,我见沧弈伸手拂去棋子,淡淡道:“提子开花三十目,此为迷仙阵法,我输了。”
我吁了一口气,不知道说什么,这一局输了,前两局便都不作数,兵家输赢,果真是最后一局才定。
“千金易得,知音难求,由我亲自为两位奉茶。”那人道。
小童便上前两步,推去那扇屏风,屏风后仍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帘,我影影绰绰见那人一身素衣,仿佛谪仙似的。他站起身,伸手拂开雾一样的帘子,此时我才看清,这哪里是别人,分明是我心心念念寻找的恩公,桦音!
“恩公!”我惊呼出声。
桦音略一皱眉:“这位姑娘认得我?”
“我是素绾,我是你离香池的锦……”说到这儿,我慌忙捂住嘴。完了,他现在是凡人,怎么可能记得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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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姑娘眼熟得很,”他笑了,复又抬头看到沧弈,忽然就变了神色,“王叔,怎么是你?”
王叔王叔,顾名思义,看来沧弈不只是王爷,还是桦音他叔。
原来桦音是太子爷啊,怪不得从来没见过。我了然地点点头,旋即看看沧弈,又看看桦音,乖乖,这两人明明是一样的年纪,怎么辈分就差这么多呢?
由此可见,皇室内部实在混乱,也不知先皇多大岁数才有了沧弈这个儿子。
“桦音贤侄好雅兴。”沧弈自顾自落了座,沉声道,“若是你父皇见到,定然又要骂你不务正业。”
桦音为我俩奉上香茶,道:“王叔只要不告侄子的状,自然没人知道。”
我见气氛微妙,赶紧转移话题:“这茶好香,不知是哪里得来的?”
“只是一般的香片,不过这水就有讲究了。”桦音说话轻轻柔柔的,仍是在天界时温润如玉的仙君模样,“煮茶的水是我几日前收集的新雪,所以喝起来格外清冽。”
其实我根本品不出茶好不好喝,只因为是桦音给的,所以定然不是什么次品。
“这位姑娘是……”桦音目光看向沧弈。
我赶紧抢在沧弈开口前回答:“我是安和侯府的大小姐,名叫素绾。”
桦音见我这副生龙活虎的模样,竟不自觉偷笑,半晌,又道:“原来如此,安和侯一向老成稳重,没想到有一个这么古灵精怪的女儿。”
起初我觉得他是在夸我,可是想了想又感觉不太对,正要反驳,就见瑶歌提着裙摆匆匆上楼找我,道:“素绾,咱们该走了。”
“我……”我恋恋不舍地看着桦音,“瑶歌,我……”
瑶歌抬眸见到我身边的桦音,神色变了又变,匆匆忙忙把我拉到一边:“夫人今晚要你和她一同赏灯,莫非连这也忘了?”
“可是……”我还是不愿走。
瑶歌才不管这么多,匆忙给沧弈行了礼:“王爷见谅,我要带小姐回去了。”之后也没等沧弈说话,拽着我就走。
“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急着走?”出了茶楼又走很远,我终于拽住瑶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瑶歌叹了一口气,终于沉声道:“魔界界主刚刚殒身了。倘若我再带不回世子,魔界定要大乱。”
“你总不能杀了沧弈吧?”我晃了晃她的身子,“还有,沧弈真的不是魔界世子,他是天界的仙君,你快去别的地方找世子吧。”
瑶歌的瞳孔忽然变作血红:“我说是他就是他,你一个小小仙娥知道什么!”
我见她模样骇人,又怕她真的动手杀我,便咽了口唾沫,再不敢多说一句,只能怯怯问道:“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我不能以外力中止渡劫,只能等他历经凡人的生老病死。”瑶歌眸中的颜色恢复如常,语气也平复了许多,“我怕有人在渡劫期间对他不利,所幸现在已经知道他的身份,想保护他也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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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道:“先与我回府。如今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道:“还有,我今日找到我家恩公了。”
“你是说桦音仙君?”瑶歌问我。
我点头:“是啊是啊,他就是我的恩公,我找他这么久,终于让我寻到了。”
“为何叫他恩公?”瑶歌又问。
“你不是见过我内丹中的鳞片吗?”我喜气洋洋道,“那鳞片原是恩公赏我的,我能化成人形,全靠这一片鳞的恩情。”
瑶歌便不屑地“嘁”了一声:“看你这副欢欣雀跃的模样,我真是懒得打击你。”
“你有什么可打击我的。”我往她身边凑了凑,“说说,说来让我伤心伤心。”
“幼稚。”瑶歌故意板着脸。
说话间,我俩已回了侯府,迎面便有丫鬟扑上来:“小姐,你怎么这时才回来,夫人还等着您哪。”
“不就是赏灯吗,这天都没黑呢,着什么急。”我被她们簇拥着回了小院,忙着让她们侍候我梳洗。因为今日寻到恩公格外开心,我自然多给了丫鬟几个笑脸,又如她们愿换了新裁的春衣。
“邺城姑娘千八百位,我看谁也比不上咱家小姐。”有丫鬟故意讨好我。
“对了,你们可知道当今太子?”我问她们。
丫鬟多嘴多舌道:“知道知道,听说太子貌柔心壮,音容兼美,是世上难得的俊男子呢!”
又有人道:“传言宫中已经在选太子妃了,凡是邺城适龄女子皆可入宫参选。”
“是吗?”我问,“在哪儿选秀?”
“初选在东华门,每天都有女孩子去,听说入选与否都有赏银呢。”那丫鬟又道,“不过小姐还是不要打听为好,您是大家大户,没必要与那些女人共争一个夫婿。”
意识到失态,我淡淡“嗯”了一声,终于不再追问。
面前的镜子映出我的脸,也映出外面绯红略添黛色的黄昏景色,织女此时又在织锦云了吧,我想,也不知桦音何时能想起我,何时能与我一起回天界。
夜幕终于降临,整个邺城也陷入盛大的狂欢,秦淮河两岸挂满各式各样的花灯,水中亦有河灯顺水漂流,火树银花在半空中炸开,繁繁点点,光华灿烂亮如星子。
“绾儿,你今年也满十七了。”我搀夫人在秦淮河岸赏灯,听她忽然道,“在邺城可有中意的夫婿?”
我脑中满是桦音,便半开玩笑地说:“我看桦音就很不错。”
夫人倒吸一口气:“说什么胡话,那是当今东宫太子,可是咱们安和侯府高攀得起的?”
原来人人都知道桦音是东宫太子,只有我不知道而已。
“太子难道没有选秀吗?”我问,“我明明听说在东华门选秀,难道是讹传?”
“宁做大家妻,不做皇家妾。”夫人叹气,“我与你爹早有商议,以他看来,并南王沧弈倒是不错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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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弈?”我差点惊掉下巴。
真是孽缘,这天上地下的,我怎么就逃不了他了呢?
夫人点点头:“并南王久戍边,听说近日已经还朝,与你爹见了几面。”
“停!”我赶紧打断她,“娘,咱们说点别的吧,我还不愁着嫁人。”
“你这孩子,从小便与别人不同,莫非连成亲也不要了,直接出家做比丘尼?”夫人训斥我,只是语气轻轻柔柔的,她本是大家闺秀,一向习惯了这样和声细语。
我吐了吐舌头和她撒娇:“要我做尼姑还好,只是做并南王妃,实在不行。”
“你这孩子……”夫人摇头。
我抬头看烟花,却见远处城楼上矗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远远看不清楚,但是我分明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就这么直接落在我身上。
“火树银花不夜天,谁家娇儿卧船眠,忽而大梦一时醒,几分辛苦几分甜……”
我搀着夫人正要走,却见远处来了一个泼皮癞子,拄着拐杖疯疯癫癫,径直朝我们走过来。他一边走,口中一边念念有词,终于来到我面前,道:“这位夫人,我看您家小姐命格不凡,可愿让我为她算上一卦?”
“谢先生美意,只是算不算这卦,还要小女亲自定夺。”夫人将目光看向我,征求我的意见。
我见他并无仙骨,可知是个寻常凡人,一个凡人要给神仙算卦,自然觉得十分有趣,便一口答应下来:“你算吧,我也想看看你能算出什么。”
那癞子以拐杖点地,伸手在我头顶敲了三下。
“这第一下,愿姑娘早出囹圄,归乡成仙。
“第二下,愿姑娘看破无妄,另觅良人。
“这第三下,愿姑娘莫行不可行之事,莫为天理不能为之法。”
癞子说完便要走,而我听得迷迷糊糊,什么事啊法啊,却捉摸不透其中深意,刚要拉住他问个明白,谁知这人竟然化作一缕烟飞往西南方向。
瑶歌在我身后暗暗道:“素绾,我总觉得这人似曾相识,我好像认得他。”
“咱们追上去看看不就行了。”我与她咬着耳朵,“他看似是个凡人,却一眼看透我的身份,可见这里面一定大有玄机。”
此时夫人突然轻咳两声:“绾儿,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府吧。”
我赶紧挽着夫人的胳膊撒娇,细声细语道:“娘,我看那边有人卖杂货,我想和瑶歌去逛逛,不如您先回去吧。”
“也罢,你早些回来。”夫人知道拗不过我,索性不再争辩,便只能由着我的性子答应。
待夫人走远,瑶歌抓起我的手,掐了个诀朝西南方向跟过去。可是我们在一重天上寻了半天,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真是奇了,我根本嗅不到那人的气息。”瑶歌若有所思,喃喃自语,“到底是什么人,居然有这么高的修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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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重天便是九霄云上,这地方凄清寒冷,而我穿得又单薄,没一会儿就把我冻了个透。
“阿嚏—”我打了个喷嚏,闷声闷气道,“既然寻不到,咱们还是快点回去吧,我都快冻死了。”
瑶歌哈哈大笑:“你这凡人的躯体还真是不抗事,才一重天就禁不住了。”
见我冻得瑟瑟缩缩,瑶歌终于道:“算了,查到查不到又如何,只要不会伤害我家世子就行。咱们这就回去吧。”
回到安和侯府,我果然得了风寒,病来如山倒,在接连吃了几天的苦药后,不仅病情不见好转,反而日渐坏了起来,最后终于到了日日昏睡起不来床的地步。
说来奇怪,我昏睡的这几日,总觉得有一个很熟悉的人日夜照顾我,喂我吃药,与我说话。我记得他的声音轻轻柔柔,那语调像极了桦音。
他说:“这次我会娶你。”
他说:“我与你的情,便是琴瑟欢好,结发夫妻之情。”
是恩公,只有恩公会这么温柔地同我讲话。我明明都听得到,却睁不开眼,也发不出声音,我原想伸手抓住他,却一次一次昏睡过去。
也不知道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忽有一日大梦清醒,我突然就好了。
瑶歌正趴在桌上剥橘子吃,见我醒来十分欣喜地通知我:“素绾,你马上就要嫁给世子了!”
我揉揉太阳穴,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不确定地问:“嫁给世子,你是说,我要嫁给沧弈?”
“是啊,王府已经送来聘礼了。”她欢欢喜喜地说,“这样最好,我与你一起去王府,这样就能保护世子殿下了。”
我如遭雷劈,慌慌张张地跑出屋去看,果然,侯府上下已经布置妥当,喜绸铺天盖地横在我面前。
“什么时候的事?”我回过神问瑶歌。
瑶歌想了想:“就是你病着的这几日啊,我们世子可是衣不解带地照顾你。”
顿了顿,她又道:“也对,你病得意识不清,不知道也属正常。”
原来竟是沧弈,我还以为是恩公……
“不行,我不能嫁。”我赌气地坐下,冷冷道,“我要嫁给恩公,至于沧弈,要嫁你去嫁好了。”
“凡人最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愿不愿意都要嫁的。”瑶歌满不在意我的心思,又欢天喜地地剥起橘子来。
可是我嫁人了,恩公怎么办?我若是成了王妃,还怎么时时刻刻护着桦音?
想到这儿,我斩钉截铁地对瑶歌道:“瑶歌,你有你要守护的世子,我也有我要守护的恩公,你应该最明白我的心思才对。”
瑶歌剥橘子的动作定格了一瞬,然后抬头问我:“所以呢?”
“如果让你放弃世子,把你安排在另一个人身边,你愿不愿意?”我问她。
她果断地摇头:“我这辈子只属于世子殿下,换了任何人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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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这辈子也只属于恩公,换了任何人都不行。”我说。
末了,我情真意切道:“瑶歌,我是真的爱他。”
瑶歌终于不再说话,好像过了一个轮回那么久,她轻声问我:“素绾,爱是什么?”
“就是你对世子那般。”我又回答,“就是我对恩公这般。”
“你错了。”瑶歌叹气,她放下手里的橘子,“但是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强迫你接近世子。”
她说完便走,一大盘没剥完的橘子扔在桌上,终于一个也没拿。
“这次我会娶你。”
“你与他的情,是什么情?”
我脑中来回反复地想着沧弈与我说过的话,还有刚刚瑶歌那句“你错了”,我长久地琢磨着:爱,何谓爱?
生生世世相伴相守,是爱吗?纵然是毒药也让人甘之若饴,是爱吗?
那么,我爱桦音,爱他千年来在我身边研墨写字,爱他时不时用手指戳戳那条丑陋的锦鲤,爱他熬了那么多的苦却无知己,爱他赠我一片鳞。
我突然感觉自己是一个恶人,我明明知道沧弈于我的心思,却一次次享受着他的好,拿他般若元火时如此,夺梼杌之眼时亦如此,甚至动用禁术让他违反天条,仍是如此。
那么,就到此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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