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玛垂,一路向西,昔日的森林**然全无,繁花茂树不在,只有莽莽戈壁铺展,风沙四起,没有人烟,没有走兽,沟壑深邃,砾岩突兀。唯独泥色中一簇簇低矮的毛刺,昭示还有生命存活。千年的时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我不曾想这世界会变幻出另一副模样。
世界都如此,赛玛噶,若你还在,你还会是那个我记忆中的赛玛噶吗?
日落,过土林。最后的一抹光线照见旷野中的一道道长墙。泥石筑起的土墙颓塌、风化,映衬着无数倾倒、覆灭、散落于高坡之上的巨大泥塔,格外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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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马而过,见那些泥塔的残基之上,无数庄严的神像零落分布,手脚折断,面容模糊。多吉告诉我这些是佛塔,供奉着诸佛菩萨,但对于我来说它们是那么的陌生。
然后,我看到了穹隆银城!
来的路上,我无数次想象过千年之后的穹窿银,想象着它的前世今生。我的记忆里那座辉煌巨大的城池,那座直入云天的城池,那座大旗飞扬的城池,那座大鹏鸟盘旋于其上的城池,如今呈现于眼前的只是一片废墟。
巍峨高耸的山崖上,层层的大殿、楼舍不见,无数的大鹏旗不见,人烟不见,欢声笑语不见,只剩下一堵堵残垣断壁与泥土融为一体。风起荒草飞舞,沙尘飞扬,生命隔绝。
它被毁灭了。它所拥有的那群人,它所拥有的千年的记忆一起被毁灭了。只剩下一个空壳,残破的空壳,面目全非,在昏暗中幽幽地表达着它的忧伤。
踏着碎石而上,一处处的墙基,形形色色的洞窟,烈火灼烧过的碉堡的残墙,眼前的布局让我很快迷失其中。这不是我生活过的穹窿银,它就已彻底改变。
夜色渐深,我点起火把,缓慢前行。
火光之下,一尊尊神像、壁画显露。这些神像或盘坐低首,或凌空飞舞,男性平和高尊,女性腰肢纤细、**丰满。
多吉兴奋地向我解释这些佛、菩萨、度母、供养天女,语气崇敬。那神像之后,五彩斑斓的颜料勾勒出庆典乐舞、杂技表演、商旅运输、法师诵经、贵族参拜的种种场面,于我而言同样陌生。
我找来尖锐的石块,在壁画的一角一层层地铲去,终于在最后的一层,看到了我曾经熟悉的景象。上面画着一幅王室法事图。上面记载着黎弥加登基为王时,穹布带领帝国大臣、军民为他庆贺的场景。尽管上面的颜色依然鲜艳夺目,但它被覆盖,一层层被覆盖于时间之下。显然,千年的岁月中,出云之后这里曾经有另外的王国,它萌发,兴盛,最终同样归于尘土。
这里已经不是那个穹隆银,这里是个死寂的、寂寞的、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废墟。赛玛噶,你便是在如此的黑暗和寂寞中守候千年吗?只为自己心中的那个爱人?
一路向上,走到废墟的高处,那里有一处残迹,一个几乎彻底倾塌的巨石殿堂。
头顶,满天的星星硕大,灼灼闪烁,明明灭灭,星云流动旋转。
“那个女人就在里面,很怕人。你自己进去,我在外面等你。”多吉害怕,止步不愿再向前。
我笑笑,留他于外,独自进入。
这里是出云王室祖先灵魂的居所,我和赛玛噶初见的地方,它让我的记忆蓦地复活,尽管彻底坍塌,但我依然认出这里是曾经的出云黑宫。所有的殿堂中,唯独它改变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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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院子里,我看见月亮高高升起,墙壁之下一簇植物倔强地生长,开出碎小的微白的花来。
这一刻,我终于内心温暖起来,一下子回到了已经不存在的故乡。我的记忆全部复活,曾经的黑宫在头脑中展现。
穿过长廊,黑宫大殿显现在面前。巍峨的大殿,梁柱已经断倒,殿顶塌下,碎石满地。原本的大门已经不翼而飞,只剩下一个巨大的黑洞洞的入口,仿佛一只巨兽的血盆大口,等待吞噬。
迈入大殿,空旷无声。推开断木、巨石艰难前行,我看到居中是尊巨大的木制神像,神像之后的壁画上展现出种种极端之苦:生前贪婪者、杀戮者、**者、作恶者,各因其罪各受其苦,刀丛、油锅、火海,各式刑具,惨不忍睹,神的目光就落在那壁画之上,空洞,渺茫。
看完这图画,我离开。在壁画的一侧,黑暗中浮现出一双眼睛,缓缓逼近,目光诡异。拉杰低低嘶吼了一声,猛扑过去,一团黑影从眼前穿过,竟是一只黑猫。拉杰追逐而去,寂静中传来它们打闹的欢快声响。
窗外突而落雨,毫无预兆。雨点打在瓦石之上,洗尽铅华后露出的洁净荧光,还未等我观看便又隐去。忽有檀香充溢,那香味异常沉厚如同潮水,此起彼伏。突然感觉背后有气息,蓦地转身,我和赛玛噶便如此邂逅。
她站在石壁之下,面目清瘦,仿佛满月一样光芒皎洁,一张淡漠的脸没有欢悦亦没有悲伤,如同一枚布满裂纹的古陶,有着沧桑寂寞的冷。
她看着我不怒,不喜,流露出空**的茫然。
“赛玛噶……”这名字我终于可以呼出。音节婉转,这样的美。
“赛玛噶,赛玛噶。”她呢喃着,似乎对这名字极为陌生,继而额首,惨淡一笑,“是的,许久之前,它属于我。你有没有见过我的爱人?”
“你说的是黎弥加?”我缓缓走过去。
“黎弥加,我记得这个名字,他是我的丈夫,99万出云大军的王,却不是我要等的人。”赛玛噶摇了摇头。
然后,她走近,端详着我的脸:“年轻人,你知道我的名字,黎弥加的名字,你又是谁?”
我愕然,她竟已认不出我。
“赛玛噶,你仔细看看,仔细看看我。”我撩开头发,露出自己的整张脸。
她走过来,仔细地看着,良久缩回去,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我?!我们在这里相识,我们一起在玛垂大湖度过最快乐的时光,我们在俄摩隆仁看云烟……”
“我不认识你,你是谁?你有没有见过我的爱人?”她打断我的话,声音冰冷。
“你不认识我?你的爱人?”我的脑海突然一道闪电接踵而至,雷霆阵阵,仿佛有万个雪崩爆发,将一切撕成碎片。穹布的话在我耳边回**,还有他那悠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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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他在暮色中对我说:“将赛玛噶的爱从她记忆里抹去极为简单,法术可以做到。不过一旦施法,赛玛噶将再也不认出自己的爱人,两人即便咫尺,也形同陌路。由此产生的灵魂上的塌陷,会让人在暗里迷途,如同镜子落下,坠落破碎,无法成形。你想过吗?”
当真相呈现出来的同时,它便只留下一具残骸。这便是我和赛玛噶之间的爱吗?这爱她从未向我告知。我们这一对世间男女终究被那宿命扫**一空。
“我只记得他右臂上的白树文身,记得他的白甲和大手,记得他身上雪莲一样的气味,记得他卧于我身旁的温暖。但我忘记了他的名字,忘记了他的模样。”赛玛噶笑,目光涌动着花开时的烂漫。
“他在每一个夜晚都出现在我的梦里。他站在云烟之中,站在白的花树之下,从不说话。我向前,赤脚飞跑,我哭喊着,只想走近,看清他的脸。但我永远追不上他。
“我就这么等着,日升日落,春来秋来。看见无数人来到世间,看见他们成长、衰老、死亡,看见这城池一次次的金碧辉煌,一次次的毁于战火。看见杀戮,看见血海,看见沧海成了桑田,看见山林成了尘土,只剩下茫茫的风沙和黑暗。但我等的那人从未到来。
“年轻人你说,如果这是爱,为什么它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让彼此渐行渐远?”
我潸然泪下:“赛玛噶,我给你说个故事吧:前些日子,我把一只鹅放进了一个瓶子里,现在那只鹅已经长大了,瓶口很小它出不来。那个瓶子很珍贵,我不想打破它,但是如果不把鹅拿出来,它就会死在里面。所以你看怎么办?”
赛玛噶没有回答。她愣愣地看着我。
“赛玛噶,太多的人绞尽脑汁想那解救的办法,而实际上那鹅本来就置身于瓶外。我们在这世间行走,很多时候太过执着不愿放下,所以像那只鹅一样困顿其中。就像你爱的那人,或许他早已死掉,或许他在赶来的路上迷失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又或许他就出现在你的面前,而你却永远不认得他。你应该做的是重新做一朵花,一朵自由的花,沐浴阳光,沐浴雨露,灿然盛开。”
“年轻人,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我不会那么做。我会继续留在这死城,继续等他。哪怕等到海枯石烂,哪怕等到天荒地老。”
“你这样做,又是何苦?”
“我只想等他来,然后告诉他我爱他。”
为什么我们有时会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可能是因为那时我们突然发现,自己原来独身一人。
我们的人生如同那雨水,云中孕育,承受不了宿命的重,便落下来。落在花上,落在泥土上,很快消失不见,注定无法长久。旧雨停歇,新雨生长,无尽循环。人永远无法走到世界的尽头,这是最为无可奈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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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我们相遇,即便是终又擦肩而去,也是如此值得庆幸。
世界那么大,而我们来过就已足够。
我决定带赛玛噶走,带她离开这座废墟之城,离开这冰冷寂寞,离开这毫无生气之所,前往另一个地方。
她拒绝。
“在我未等到他之前,我不会离开。”她说。
“为什么偏偏在这里等呢?”
她甜蜜一笑:“这是我们初识的地方。我怕我离开了,他寻不到我。”
“他如果不来呢?”
“那我就一直等。”
“如果他永远都不来呢?”
“那我就永远等下去。”她说。
我笑:“赛玛噶,我带你去个地方,或许他就在那里。”
“哪里?”
“跟我去。”我站起。
星光下,我们动身。
我抱着多吉骑马狂奔,她则稳稳坐在拉杰背上。
多吉有些惧怕赛玛噶,躺在我的怀里,一直暗中在观察我们的表情,偷听我们的谈话。
“你好像认识她,她却不认识你,对不对?”多吉昂着小脸问我道。
我点头。
“为什么?”
我认真思考一下:“是因为爱。”
“爱?什么是爱?”
多吉的这个问题把我问倒了。这可能是世界上最难回答的问题了。是呀,什么是爱呢?
“多吉,我没法准确地回答你的问题。”我看了一眼赛玛噶,然后轻声道,“这东西很难用语言说清,它是最甜的蜜,同时又是最毒的箭,它是石头坚硬、固执、冰冷,它又是火焰温暖、火热,却又能灼伤人。它是大湖永不枯竭、恒久致远,它又是露珠晶莹剔透,却转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它是两个人之间最紧密的联系,是我们曾经存活于这世上的凭证。”
“你说得太复杂,我完全听不懂。”多吉摇着脑袋。
我笑:“是呀,依你现在的年纪,的确很难明白,等你长大了,碰到个好姑娘,就清楚了。”
“我不要好姑娘,我不要这爱,听你说的好像这东西很可怕。”他说。
我哭笑不得。
“我们去哪里?”多吉问。
“去俄摩隆仁。”
“转山吗?”
“不是。”
“去俄摩隆仁不转山,那去干吗?”
“去看那云烟。”
多吉纳闷儿:“云烟有什么好看的?到处都能看到云烟。”
我摇头:“不,多吉,那里的云烟和别处不同。”
“有什么不同?”
“我们出云人相信,每一个善良的人死后,灵魂都会前往神山峰顶的那片云烟之中。那是我们灵魂的安息之所,在那里我们会和自己的爱人、朋友会面,自此永远地待在一起。”
多吉不说话,他看着遥遥在望的俄摩隆仁,良久道:“如果是这样,那倒是一个好地方。”
凌晨的时候,我们抵达俄摩隆仁的山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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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星光闪烁,神山幽深,其上云烟升腾。我带赛玛噶往上行走,攀爬。
她行走悄无声息,轻松异常,而我逐渐露出疲态,气喘吁吁。
黑暗中,两个人靠得如此近,默不说话,终于来到云烟的边缘。
“好了,到了。”我坐下来喘息。
她环顾四周,有些愤怒:“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你骗我。”
“耐心等待一下。”我道。
“等什么?”
我看着东方,看着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等待最初的那一抹光线。”
她将信将疑点点头,转身向东方。
第一缕阳光终于出现,照射在俄摩隆仁峰的顶端,光芒四射。日影流转,风雷**漾,云烟回旋,升腾,于我面前像帷幕一样拉开,露出白雪皑皑的圣洁峰顶,一如慈母之颜。在那高顶之上,雪光之上,一头硕大的白色牦牛安然行进,缓缓而来。它就如此和我越来越近,神情闲适,高贵而亲近。
“白牦牛!”赛玛噶惊叫起来。
是呀,白牦牛。
巨大的牦牛背上,我看到穹布,那个瘦削的糟老头,头戴高高的法帽,满脸笑容。
穹布,一如你的遗言,我们终又邂逅。你说过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或者曲折,或者平坦。我的路和你们的任何人都不同。于我来说,我所能做的只不过是让这一场流光溢彩,风光入殓。
我看到那白牦牛缓缓来到我们面前,看到光线照射过来,看到云烟弥漫、延伸过来,看到赛玛噶消失在那云烟里。
“我之前说得没错吧,你或许会爱上她。”穹布对我哈哈大笑,然后掉转牛头,沿着光线,回归峰顶。
“穆,我们云上见!”他说。
“云上见!”我笑道。笑着笑着,泪水滚落。转身,下山。
找到多吉,他已等待良久,抱怨不已。
“多吉,我们去个地方吧。”我抱起他。
高崖之上的狭小山洞,终年奇寒幽暗,一条小道蜿蜒而上。当年它的周围熊狼潜伏,这是出云王室成员修行的场所,我和黎弥加在这里度过了大部分的童年。如今繁华辉煌烟消云散,它只是一个落光了牙齿的老人,储存着记忆,等我回家。
石壁上的古老壁画还在。开在雪中的并蒂雪莲,一朵盛放,一朵隐匿,靠得那么紧,无法分割。我少时,它们就已存在千年,又一千年后它们依然坚韧平和,隔绝而完整。
我在洞口,昂头就能看见俄摩隆仁。
无数人叩拜过的圣山,顶天接地,傲然独居。千万年里,它坐视着熙来攘往的生灵,接纳,包容,抚慰大地之上的芸芸众生,引领他们进入峰顶那苍茫云烟之中,点着亮光,照耀黑暗,带来莫大的恩惠和慈悲。在那最高处,在那耀眼的光芒里,我突然看到了密密麻麻无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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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父王阿妈并肩而立;看到黎弥加和婷夏同骑在马背上奔驰;看见热桑杰、赤危、尼洛威尔雅饮酒射箭;看见无数出云人牧羊放牛,欢声笑语;看见一身红衣的赛玛噶纵情舞蹈,舞姿翩翩,裙角飞扬,如同大鸟。
我看着她冲我招手,对我笑容灿烂。
她终于认得我。
那云烟变幻、升腾、弥漫,铺展出另外一个世界。面对它,我一次次跪拜,一次次笑着落下泪来。
多吉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所做的一切。他并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
“多吉,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面对那无尽云烟,我搂住了面前这个双眸澄澈的孩子。
“什么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有一个帝国,它的王都名叫穹窿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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