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象升正在愁闷之时,那多尔衮的使者来了。卢象升就在帅帐之中,展信看了。看过之后,他面沉似水,缓声说道:“我本大明之臣,岂能为清虏所驱策耶?虽然,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就此写一封信,你带回去,让多尔衮不要再起此心了。以后也不必再来,否则定斩不饶。”说罢,提笔一挥而就,让清使带回。
到了下午未时,巨鹿当地几位老者率领几十人担酒牵羊来到卢象升营中。卢象升大为感动,连忙请几位老者入帐上座。寒暄已毕,一位清癯老者说道:“将军自任府治以来(卢象升以前曾抚治大名三府),清廉明事,决狱断冤,力却山贼,大名三府受将军之德大矣。天下汹汹且十年,明公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为天下先。奈何奸臣在内,孤忠见嫉。三军捧出关之檄,将士怀西归之心,栖迟绝野,一饱无时。明公诚从愚计,移军广顺,召集义师。三郡子弟喜公之来,皆以昔非公死贼,今非公死兵,同心戮力,一呼而裹粮从者可十万。孰与只臂无援,立而就死哉。”卢象升听了,感动得流下泪来,站起来一拜说道:“感三府父老之义。虽然,自予与贼角,经数十百战未尝衄。今者,分疲卒五千,以抗强虏,象声不才,唯有尽愚臣之忠。三府子弟,荷锄抵满清虎狼之师,徒然是驱羊之举。象升岂能以一己而累父老耶?!此事决然不可。”其他老者一见,急忙都站起来,纷纷劝说卢象升依从清癯老者之议。卢象升无法对他们说此中内情,只是坚决谢绝。众老者劝了半晌,见卢象升坚决不应,只好去了。
到了晚上,卢象升传令将这些牛羊宰了,将酒分与兵卒,让大家今日开怀畅饮。卢象升亲自把盏,给众位将领各满一杯,敬谢大家这些年来不顾生死,为国出力。众人连说不敢,和卢象升一同饮了。卢象升说连年征战,今日才和众位将军同坐饮酒,让大家不拘礼节,尽情一醉。这一顿酒,直喝了大半个时辰,方才散了。
散场以后,卢象升亲自巡营。司马钰悄悄跟了过来,问卢象升白天为什么不从众老者之议,招募民勇,抵御清军。卢象升听了,让方坤继续巡营,招呼司马钰和自己一起走到离大营一里多远的地方,仰望天上的星斗良久,方才叹了口气说道:“兄弟,自我领兵以来,大小百十战,你可见我什么时候怕过?只是现在朝廷分我部卒,不发粮草,分明是要逼我于死地啊。我是战亦死,不战亦是死。与其不战被杀,何如战而死之?亦可证明我对大明之忠心无他。我既然必死,又何必再连累大名父老陪我一起赴死呢?!”说着,卢象升已经是虎目含泪,声音哽咽了。司马钰听到此处,心情激愤,大声说道:“卢大哥,天下皆知你对大明的忠心,只是皇上被杨嗣昌之流所惑,一时不明。大哥何不亲赴京师,面见皇上自陈呢?这样不比白白死在这里要好的多?我昔日曾经救过皇上一命,我陪大哥一块去,为大哥洗去这不白之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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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的好意我领了。你可知道,不经宣召擅自入京是什么罪名?皇上本就疑心我,我若再有此举,只怕皇上立即下令将我处斩。我现在只有战死,以身殉国,方才能让皇上知道我的一片忠心。”
“难道只有这一个办法吗?大哥不做这个官还不成?”
“我连上五表,皇上皆不许。你说,我还有别的路可走吗?”说道这里,卢象升叹了一口气,说道:“兄弟,我料明天多尔衮肯定还会派人来说,后天就可能会来攻了。你只有弟兄一个,尚无子嗣,我明天派你去河南搬兵,你可趁机远离此地,以后就隐居埋名,不要再管朝廷的事情吧。”
“卢大哥说那里话来。卢大哥舍生取义,难道让我做贪生怕死之人吗?当此艰难时际,我绝不会离开你的。”
“可是你司马家只有你一个啊。你若因我而有什么闪失,让我如何对得起司马伯父?”
“哈哈,这个你不必担心。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家父时常训诫我为国出力。况家中父母,自有忠仆照应。大哥能舍得妻儿一赴国难,我又何尝不可助大哥一臂之力?”
“兄弟,你和我不一样。我是拿朝廷俸禄的人,临阵杀敌是我的本分,你是江湖中人,大可不必陷入其中。我既然一心许国,就顾不得他们了。况且我还有三个弟弟,可以照顾他们母子。兄弟,你还是听为兄的话,明天走吧。”
“大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难道我作为大明一民,不能为大明出一份力么?我已决定,誓无更改!兄弟虽然武艺不精,对付几个蛮子还是绰绰有余的,最起码也可以替大哥摇摇旗助助威。大哥不必再劝,我可也是打定主意,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人呢。哈哈哈。”卢象升听了,苦笑了一下,说道:“想不到我们兄弟都是一根筋。也罢,明天我打算分派诸将离此,也为国家多留一点人才。今日天色已晚,我们先回去吧。”说罢,拍了拍司马钰的肩膀,转身向营中走去。
第二天上午,卢象升写了调兵的文书,然后聚集众将,言道现在兵力不足,要调派援兵,和清军做长久之战,现在分派众人前去各地调兵。说罢,卢象升首先令贺兰云速回大名府,修缮城池,早做安排,以为己军退步之地。贺兰云接令下去了。卢象升接着唤付奇和尉迟通上来,让他们分别回四川夔州和达州,调兵马过来;随后吩咐关凤磊上前,让他去陕西孙传庭处催兵;令崔涛和赫雄二人分别去河南孟州和辉州调兵。卢象升令这五将领了文书之后,立即动身,于路不得有误。五将接过文书下去了。卢象升刚要再派将令,多尔衮的使者孔友亮就到了,这孔友亮是明朝降将孔有德的堂弟。卢象升展开信看了,见除了上次许诺的外,还许以王位,将汉人和蒙人之兵尽皆归卢象升带领。卢象升冷冷一笑,吩咐将孔友亮推出斩首。不一会儿,刀斧手将孔友亮首级呈上。卢象升让孔友亮的从人带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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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了这件事情,卢象升令洪志飞三兄弟分别去山西晋州、祈州、沁州调兵,将这三兄弟打发去了。接着他令钟泰去河南安阳调集守军,令卫圳去山东聊城取兵。不料这二人却不去。钟泰言自己是大老粗一个,不识一字,这事做不来,卫圳则言自己那也不去,不离开卢象升。二人都要卢象升派其他人前去。卢象升谕之再三,二人坚决不去。卢象升无法,只得先唤过杨陆凯来,让他带着自己的一封奏表送到京城,亲呈崇祯。谁知道杨陆凯言自己身为掌牧,需要处理军中后勤等诸事,此奏表令一骑送去即可,也坚辞不去。卢象升知道杨陆凯看破自己用意,只得罢了。再分派刘之纶、邱民仰和其他将领,众人也都言让卢象升派兵卒传令搬兵即可。
到了下午,卢象升看到洪志飞和洪志行二兄弟仍在大营,大为奇怪,叫过来一问,才知道他们二人将调兵文书都交与弟弟洪志新,让他去递这三府文书,自己兄弟俩则留下来帮助卢象升御敌。卢象升闻此,长叹一声,只好让他们兄弟留下。
傍晚,卢象升将全军召集起来。他站在帅旗前,望着这些跟了他多年的士卒,不禁感慨万千。寒风瑟瑟,将帅旗吹的飒飒做响。扫视了全体将士一眼,卢象升抬起手来,抱拳一揖,大声说道:“众位将士,自卢某起兵以来,诸位跟随象升,为国征战,凡有七载。卢某本欲**平贼虏,使天下复归太平。奈何国运多舛,贼虏猖獗。象升身经数十战,几无败绩。今日我军粮食已尽,明天清军必定来攻。敌众我寡,我军必败无疑。虽然如此,卢象升身为大明之臣,决心明日迎战,以死报国,不求生还!诸位将士,愿战者留下,愿走者现在就可以离开,卢某绝不阻拦!”说罢,卢象升抬起头来,越过众人,向北方遥远的天际望去,心里默然念道:皇上,我卢象升明日以死殉国,以后不能再为国出力了。但愿皇上能够力挽狂澜,使我大明屹立不坠,江山永固!
五千将士静默了片刻,犹如有人指挥了似地,山崩海啸般地齐声喊道:“我等情愿追随将军,以死报国!”卢象升听了,虎目含泪,动情的看了众将士一遍,向着众人深深一揖,颤声说道:“我卢象升替大明给众位将士施礼了。众位将士,大家今晚饱餐一顿,明天一早,整军迎敌!”
漫天星斗,闪烁着冰冷的寒芒。夜色中,一骑如箭矢一般,向着北方驰去。当刚踏上蒿水桥的时候,只听一声“阿弥陀佛”,一个身影从北边桥下转了出来,正好拦住了去路。马上的黑影倏然跳下,讶然说道:“是玄止大师?”“正是老衲。”只见那黑影施了一礼,说道:“玄止大师现身于此,莫非专为司马钰而来?”“是也。神君此去,可是去刺杀那多尔衮么?”“正有此意。”原来这疾驰的黑影正是司马钰,日间他见了卢象升的境况,想到如果今夜能刺杀了多尔衮,清军必然会军心大乱,不战而溃。遂趁夜欲行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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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如此,我劝不必去了,此去神君徒然是无功而返。”玄止大师淡淡说道。“哦?何以见得?”“大明承祚近三百年,如今气数已尽;满清虽偏处一隅,不久当兴起神州。大明纵有若干忠臣,奈何独木难支大厦,也只是虚耗心血罢了。神君此去,也只是使多尔衮虚惊一场,杀几个无辜之人。于大势无碍。”“大师如此偏护满虏,莫非——”“呵呵,老衲已入佛门,又岂会惹此闲事?明日一战,我不忍玉石俱焚,故而来对神君一语。希望神君跳出红尘,入我佛门。国事如此,神君何必做无谓牺牲?”“多谢大师厚爱。佛门慈悲,为渡众生,卢总督竭力抗清,亦是为大明子民抵御外侮,两者用心,亦是相同。现在敌众我寡,卢总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舍生取义,是天地间第一等英雄也。我司马钰虽然不才,亦甘附骥尾,为我大明出一份子民之力。至于成败利钝,则非我所计。大师好意,容司马钰他日有报。”“神君如此打算,难道不为你师父考虑吗?他这一门只传你一人,若因你而剑派消亡,你又岂能对得起剑派的各位先辈?”“大师放心,昔日恩师所传,我已经转授他人,必不坠我师门英名。”司马钰心中大为奇怪,不知道玄止大师怎么知道师父的来历。但现在他却无暇考虑这个了。他不知道,玄止大师就是师父寻找的当年的结拜兄弟,后来出家为僧了。
“阿弥陀佛,如此,老衲就不多费唇舌了。徒儿,我们走吧。”玄止大师说道。“如果是我——请求神君呢?神君可愿离此而去?”随着话音,一个面罩轻纱、雀领翠衫的窈窕人影从暗影里面闪了出来。“你——你——”司马钰一见,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原来此人正是司马钰苦寻不得,失踪了几年之久的亓儿!“不错,是我。”司马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呆呆的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兀然出现的人。停了良久,他才长吁一口气,缓声说道:“你,你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亓儿闻言,身躯微微一颤,缓声说道:“谢谢司马大哥。玄止大师是得道高僧,已悟玄机。他的话非为无因。国运如此,何必做无谓的牺牲。现在生死执于你的一念,听我的话,就算为我,跟大师一起走吧,好吗?”
司马钰此刻脑海里已经是一团乱麻,他不明白亓儿和玄止大师如何在一起,当初亓儿为什么放出假死的讯息,现在的他更是面临着痛苦的抉择。听到亓儿那令自己朝思暮想的声音,他的身子禁不住晃动了一下,喃喃说道:“这么些年,你为什么这个时候出现?这个时候出现?”他苦笑了一声,涩声低语道:“太晚了,太晚了。”退后了两步,哈哈大笑着,转身疾驰而去。
亓儿愣了一下,少顷,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扬声喊道:“司马大哥,我明早在你大营东山坡上等你。你去找我,我们一起离开。”是晚,多尔衮大营喧嚣了半夜,良久才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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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卢象升吩咐将剩余的一点点粮食熬成稀粥,给每个将士分了一碗,自己则一口未进。他悄悄唤过杨德先来,让他立即到离此不到五十里的高起潜处,请高起潜引兵到蒿水桥,和自己合力抗击清军。卢象升嘱咐杨德先,让他不遗余力说动高起潜来援,这五千士卒的性命都在高起潜手上。杨德先挥泪上马,急急而去。看着杨德先骑马离去,卢象升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因为他知道,虽然高起潜必然会拒绝来援,但杨德先却能够离开此地,也可以为国家多保留一个人才了。
卢象升集合队伍,自己面向北方,跪倒在地,郑重的磕了一个头,沉声说道:“臣卢象升今日率兵迎敌,不惧一死,尽忠报国。愿我大明江山永固,臣死而无憾!”说罢,站起身来,翻身上马,大声喝道:“出发!”他的身后,依次是洪志飞、卫圳、方坤等人。在黎明寒冷的北风里,五千明军在卢象升的率领下,逆风向北方行去,很快就没有了踪影。空空的营栅中只有寒风毫无忌惮的肆虐。
东面的小山坡上,一个面罩轻纱的翠影呆呆的看着愈行愈远的队伍,身形越发显得孤寂。只听她喃喃的说道:“你还是选择了这条路。我们的追求还是不一样。无影神君,永别了。”
卢象升行军到蒿水桥,正遇到清军大队人马攻来,人数有五万之众。前面是骑兵,后面是数不清的步军。卢象升令军卒据守蒿水桥南岸,将部卒收拢,围成一个方阵,外围是快刀手,中间是长枪手,三四排是弓箭手。卢象升分遣众将,督守四方,来战清军。但闻杀声震空,蒿水桥边,一片腥风血雨。
是役,史书载曰:“旦日,(清)骑数万环之三匝。象升麾兵疾战,呼声动天,自辰迄未,炮尽矢穷。奋身斗,后骑皆进,手击杀数十人,身中四矢三刃,遂仆。掌牧杨陆凯惧众之残其尸而伏其上,背负二十四矢以死。”
死难之时,卢象升年止三十九岁。麾下几乎全部战死。
(高起潜闻卢象升死难,随即不战而逃。战后,杨廷麟在战场上寻获卢象升遗体,甲下尚着麻衣白网(服父丧)。三郡之民闻之,痛哭失声,声震天地。)
(卢象升死后,杨嗣昌怕其没死,以后崇祯知道真相,派了三个亲兵前去查看。其中一人叫俞振龙,归报杨嗣昌,言卢象升果真死难。杨嗣昌闻听,希冀手下人说卢象升没死,这样他就可以把怯懦畏战之类罪名加到卢象升的头上。但俞振龙非常硬气,杨嗣昌把他鞭打三天三夜,垂垂待毙,他仍然瞪着眼睛说:“天道神明,无枉忠臣。”顺德知府上奏卢象升死状,杨嗣昌故意刁难,过八十天卢象升尸体才得以收敛。 )
(后清兵南下,卢象升之弟卢象观起兵抗清而死,卢象同投水死,卢象晋出家为僧,卢家抗清殉难百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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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赞曰:危乱之世,未尝乏才,顾往往不尽其用。用矣,或掣其肘而驱之必死。若是者,人实为之,要之亦天意也。卢象升在庄烈帝(崇祯)时,岂非不世之才,乃困抑之以至死,何耶!至忠义激发,危不顾身,杨陆凯、刘之纶、邱民仰……之徒,又相与俱尽,则天意可知矣。
正是:
“尽瘁鞠躬,死而后已,有明二百余年宗社,系之一身,望旌旗巨鹿城边,讵知忠孝精诚,赍志空期戈挽日;
成仁取义,没则为神,惟公三十九岁春秋,寿以千古,撷芹藻斩蛟桥畔,想见艰难砥柱,感怀那禁泪沾襟。”
(清)周小棠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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