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门口地上还伏着个人,一动不动毫无声息。
阿泽颤抖着,把她翻过来,顿时如同五雷轰顶。
竟是阿摩耶。
风雪早已经落满她的眉睫,她的身子冰冷,处处是血和伤,看的人触目惊心,直到阿泽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她才终于慢慢睁开眼睛,艰难地笑着说:“傻小子,咱们都还活着,可真好。”
阿泽手指颤颤地抚上她的脸,忽然只觉得心酸,抱着她放声大哭起来。
阿摩耶是在风雪最大的那一天,被人丢在阿泽门前,浑身是伤气息奄奄。此前阿泽无数次找过她,然而他连长公子的府邸在何处都不知道,找到了也不知道要怎么样,再说他连找的理由都没有,可他还是这样做了,徒劳无功地。仿佛那天看到的阿摩耶,原是水中的幻象,搅动了水波,就消失不见了。
一晃三十年,人间又是多少场风雪。
“来来来,买大买小,买定离手啊。”一双手娴熟地摇动着骰盅,那双灵活的眼珠子,犹自在打量着四下里的人,最后落到角落里那个瑟缩的身影上,叫了起来:“阿泽,不再赌上最后一把吗?要翻本就是这一把,否则赌输了回家,你婆娘怕是爬也要爬起来揍你。”
赌坊里的人,顿时轰然大笑起来。阿泽也笑,笑的有些局促:“不赌了,当真不能再赌了。方才便是最后一把了。”
那双眼睛却是盯着他不肯放:“这就收手了?我可是打小就听说,阿泽你从前打渔,那可是人都走了,还得撒上最后一网,比谁都要勤快。怎么着?难不成在这里也是一样?可是人都走了,谁来陪你赌呢?”
阿泽只管笑:“多少年前的事了,长乐你出生的时候,我都多年不打渔了。今天就这样吧,不赌了。”说完,拖着腿脚,挤出人群去,留下那些人如何嬉笑说他,也是顾不得了。
一直到走出赌坊,阿泽捏了捏衣兜里最后一枚铜子,这才觉得侥幸:一枚铜子,还能买两个烧饼,回去带给阿摩耶,就着昨晚的鱼汤,便又是顿饭。至于他自己,喝点鱼汤也就罢了。这些年有好多次,他和阿摩耶就是这样过来的,每次他输得精光只剩这最后一枚铜子的时候,阿摩耶吃的便是这样。
那个叫长乐的年轻人,说对了可是也说错了,阿泽至今到现在还保留着从前打渔时候的习惯,只不过不是长乐说的那样,赌最后一把,而是留下最后一枚铜子,那是阿摩耶的饭食,因此是不能拿去赌的。
阿泽染上这个毛病,说来也不算稀奇。甚至于他不看作是什么毛病,只当做是来钱的一条路子——虽然往往是有去无回。他没有船,集市上卖鱼的钱,又往往太少太少,一个人吃饭还能勉强足够,可是两个人呢?再加上阿摩耶一身伤病。所以后来,阿泽去了吉庆坊做杂役,眼看着那些红了眼的人一个个把银钱往桌上丢,而后大把的搂回怀里去,只是一朝一夕,阿泽自忖他还是不会像那些人一样的,可是若是朝朝夕夕呢?赌场就是个销金窟,任谁也守不住的,终于有一次,阿摩耶退不下去烧,而阿泽身上的钱,不够抓一帖药的时候,他咬咬牙,把身上最后十几枚铜子全押了上去,他是背水一战,那时候心里头想着的是,倘若连这一点钱也输了出去,再也没有钱给阿摩耶抓药,那他就跟阿摩耶一起死。
幸好,上天总还是对那些一无所有的人有一线怜悯,那次他赢了,不多不少,两枚银元,足够他给阿摩耶请个大夫。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阿泽便一发不可收拾。两枚银元,他做杂役,三个月也拿不了这么多,他和阿摩耶生活都太勉强,但是如果能时不时有两个银元,那他和阿摩耶就要好过太多。
三十年前那场风雪,阿摩耶被终于厌倦了她、且暴虐无端的长公子,折磨至将死,原本以为她必死无疑,要将她扔到野地里去。来年开春雪化以后,自会有野狗来啃食,到时候悄无声息的,谁也不知道阿摩耶去了哪里。然而阿摩耶拼死把身上最后的钱全拿出来,给了要处理她的那两个人,求他们把她带到了阿泽的门前。
这才有了这三十年。
三十年,阿泽有时候想不起,这日复一日的生涯,是如何过来的。说起来无非就是这一年的雪花,覆盖上去年的雪曾经落过的土地以及海面,轻飘飘的留不下半点痕迹。然而对于阿泽和阿摩耶,这过去的三十年,还是太艰难了。
一如阿泽此刻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