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天一早,老赵和凤儿便收拾行李,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奔陈州而去。陈州离崇安路途遥远,二人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半路上盘缠用完了,便靠乞讨为生,彼此相依为命,这一路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经历了多少磨难。支持他们走下去的,是心中对于公平和正义仅存的一线希望。
行了月余,终于到了陈州城,两人此刻已和叫花子完全没有区别,走在街上,行人见了无不颦眉避之,总算遇见一个好心人,指给二人诚合当铺的所在。待老赵和凤儿到那里时天色已晚,只见院墙高耸,朱门紧闭,似是已经打烊了。两人不敢敲门,便坐在门外台阶上候着。
就这样整整坐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那门终于“吱”地一声开了,里面走出来两条大汉,身形矫健,面容彪悍,赤着的膀子上满是森然的纹身,见了赵氏爷俩儿,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一吊铜钱掷在地上,道:“老头儿,这不是你呆的地方,拿了钱走吧!”
声音里有一种令人不可违抗的威严。
老赵和凤儿见了这两条大汉,心里直哆嗦,心道这两人莫非是当铺雇来护院的打手,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当下只好鼓足勇气,结结巴巴道:“我们不……,不是要饭的,我们是来找人的。”
那人眉头一皱:“此地怎会有你们要找的人,你们定是搞错了,快走快走。”
“我们的确是来诚合当铺这里找人的。”老赵说着,从怀里拿出来那个刻着蝙蝠的银牌。
那两人见了那银牌,脸色登时一变,厉声问道:“此物你从哪里得来的?”
老赵见了两人的神色,心里更加害怕,连忙答道:“是我的一个朋友给的,他叫石敢当。”说着将那银牌翻过来,牌背面隐隐可见用利刃刻着的一个“石”字。
两条大汉面色肃然,互视一眼,接着用明显缓和了的语气道:“你们两位且先进来。”
两人领着老赵和凤儿进了院子,来到一间宽敞的厢房,嘱咐他们先休息片刻,说话的态度已和方才截然不同,竟似有了几分尊敬,说完便掩上门走了。
祖孙俩忐忑不安地候在房里,很快便又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看起来似是这里的仆人,每人提着个木桶,里面是热腾腾的开水,竟是来服侍老赵和凤儿洗澡的。
老赵和凤儿一辈子也没让别人服侍过这个,惊讶之余连连推辞,那两个仆人也不勉强,备好香汤,留下两套整洁的衣物,告辞而去。
祖孙俩合计一番,觉得定是能见到那石敢当了,但这里的人可能觉得他们衣衫褴褛形如乞丐,不便相见,故想让他们两人收拾一番。当下不敢怠慢,各自去脱衣沐浴。一路的疲惫劳累,经那暖洋洋的热水一泡,顿时去了七分,浴桶里的赵老头想到总算找到了要找的人,再想起这些天来的辛酸苦楚,禁不住老泪纵横。
浴罢更衣,两人笔直地坐在房里,等石敢当出现。不出所料,很快就来人了,但还是两个仆人。他们每人提着一个朱漆食盒,利索地摆好桌椅,从食盒里端出食物来,摆了一桌子。一共八菜一汤,有荤有素,外加一盆香喷喷的白米饭,甚至还有一壶酒。
原来是让祖孙俩用饭。
老赵和凤儿一路过来,恨不得连草根树叶都尝遍了,这下也不再推辞,上前风卷残云吃起来,只觉得这辈子从没有吃过如此可口的饭菜。两人本还担心几年过去了,那个人会不会翻脸不认人,见了面赶自己走,现在看来这份担心是多余了,不由得感激得再次流下泪来。
用餐完毕,仆人进来收拾了桌椅,片刻后,脚步声响,一人走了进来。
来人是个中年人,面皮白净,一身长衫用料很考究,裁剪得也很得体,戴着个绅士帽,看上去颇像一个体面的生意人。老赵和凤儿仔细看了看对方,确认此人并不是当初自己救下的那个石敢当。
中年人仔细地问起两人的来历,如何认识的石敢当,如何得到的那个蝙蝠令牌,当初石敢当留下了些什么话,等等。这是老赵和凤儿来到这里后第一次有人问这些问题,老赵一五一十地做了回答。但是,中年人并未问两人此番为什么要来,他更关心的似乎是那个蝙蝠令牌和两人同石敢当的关系。
最后中年人点点头,道:“我看你们两位都是老实人,想必没有说谎,请原谅我如此小心,因为你们要找的人不是一般人,他此刻已不在这里,不过我能送你们去见他。”
说完便领着两人出了院子,此刻当铺大门外已多了一辆华丽的马车,四匹马拉的,车夫已就位。中年人送老赵和凤儿上了车,嘱咐了车夫两句,随后便听清脆的一声鞭响,马车开动了。
车厢内很宽敞,足够两个人平卧的,还铺着松软的鸭绒被,马车走得也很平稳,祖孙俩坐在车里,感觉很舒适。空气中还有一种淡淡的清香,似是用了某种香料,令人的心情不免也愉快起来。只是车帘是封死的,无法看到窗外的景色,想必是不想让两位乘客搞清楚具体方位。当然,祖孙俩对此并不在意。他们想起此前一路上的辛酸落寞,只觉得恍如梦中。
马车足足行了两个时辰,终于停了下来,似是到了一座山上的某处院落。车夫通报一声,便上来一条大汉,领着老赵和凤儿进了院子。院内很清静,人不多,但每一个老赵见到的人看上去都矫健威武,走起路来劲道十足,而且身上都带着兵器,有刀剑这种常见的,还有老赵根本不认识的。祖孙俩到了这种地方,心里既害怕,又燃起了某种希望。
到了一座厅堂门口,迎面从厅内出来一人。
那人威风凛凛地走过来,看上去年近三十,身高八尺浓眉锐眼,肤色黝黑,穿着一件体面的宝蓝色锦袍。同外面那些人一样,他腰间也挂着兵器,是一把刀,但给人的感觉却跟那些人完全不同,具体哪里不一样老赵也说不清楚。
隔着老远,那人锐利如刀锋般的眼神便向老赵投射过来。
老赵双腿一软,当场就要跪了下去。同几年前相比,对面这人虽然蓄起了短须,虽然精神焕发了许多,但正是那凌厉的目光让老赵认出,此人正是当初自己搭救过的那个石敢当!
没等老赵双膝落地,石敢当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老赵,道:“赵老,你来了。”
他一眼就认出了老赵,目光顿时柔和了许多,脸上也出现了亲切的微笑,他的笑容如同冬天的暖阳照射在老赵久已冰冷的心头,老赵心头一酸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掉,一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石敢当扶起老赵,将祖孙俩让进厅内坐下,耐心等两人情绪平静下来,然后道:“说吧,出了什么事。”
他知道老赵千里迢迢来求他,一定不是小事情,但还是没想到事情有那么严重。当他看到凤儿揭起的面纱下的脸庞时,他的脸登时沉了下来。当听说凤儿的爹娘已经惨死时,他的脸色越发难看,双眼已似要喷出火来,若非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老赵此刻已被他的表情吓坏了。等老赵讲到徐子轩、常春娥夫妇路见不平,毅然抛下幼子挺身而出,结果双双惨死之时,即便是听人口述,石敢当亦不免动容。
待老赵讲完遭遇,石敢当沉默片刻,然后长叹一声:“你们一家老实忠厚,与人为善,却遭如此大难,可悲,可叹!官匪勾结欺压百姓,忠义之士不得好死,这种事情我见过不少,却没想到也发生到你们头上。两位一路劳顿,且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
他叫人送老赵两人先去歇息,自己一人则留在大厅内。他先是缓缓踱着步,把玩了一番老赵还给他的那块蝙蝠银牌,然后突然手一探,拔出了自己的刀。
刀光雪亮,宽阔的刀背上竟镌刻着一只只逼真的蝙蝠,手工极其精美。他静静注视着那些蝙蝠,眼里闪闪发着光。
“看来你准备出手了。”屏风后面突然转出一个人来。
这人没有携带兵器,生得剑眉入鬓风姿隽爽,身材也硕长挺拔,是个标准的美男子。他同石敢当一样,穿着质地考究做工精细的锦袍,不过比起前者,他穿着这身行头显得有风度得多。他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双眸子同样炯炯有神,但那眼神似乎更多了几分寒意。方才他一直躲在屏风后面听老赵哭诉,直到此刻才露面。
“老何,不妨说说你的看法。”石敢当头也未回,似是早就知道那人一直在场。
此人姓何,叫何强,比石敢当小二岁,但石敢当仍称呼他为“老何”。
何强看着石敢当手中那块蝙蝠银牌,笑道:“江湖上也不知有多少人,做梦都想拥有这样一块令牌,你却随便就把它送了人,也不知你和这祖孙俩有什么渊源?”
石敢当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事其实你也知道,几年前我路经崇安,被昆仑派十七名剑客围攻,经一番血战我杀出重围,但身负重伤昏迷在山中。多亏赵老一家发现了我,并悉心照料,我才捡回一条命来。为了表达谢意,我把这令牌作为信物送给他们,以便日后有机会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
“原来如此。”何强点点头,然后悠然道:“我听说那九幽堂,潜伏有一个高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他边说便留意着石敢当的表情。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九幽堂有难对付的人,那我这忙就不帮了?”
“呵呵,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说完两人都笑了。
“不过,”何强正色道,“如今正逢多事之秋。据最新的消息,一向谨慎小心坐山观虎斗的华山派也加入了剑客盟,公然与蝙蝠山庄为敌了。如此说来,庄主他老人家患病之事看来是真的,否则华山派不会有如此举动。现在剑客盟各大门派视庄主之病为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蠢蠢欲动,想借机发难。我听说有几个分舵已处于剑拔弩张的形势下,咱们这里恐怕也不会太平很久了。”
石敢当点点头:“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但赵老一家与我有救命之恩,他们遭如此劫难,我岂能忘恩负义袖手旁观。我虽然没有子嗣,却也知道何谓舔犊之情,那徐子轩、常春娥夫妇,虽然在江湖上没什么名气,却能为毫不关己之事,抛却幼子,挺身而出,这两人的义举实在令人钦佩!所以,于情于理,我也要去一趟崇安。”
“所谓强龙敌不过地头蛇,崇安毕竟是九幽堂的地盘,你此去可要小心。”何强仍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放心好了,我走之后,这里的事你照应着点。”
何强终于哈哈笑了:“我说石大哥啊,你我做兄弟的日子也不算短了,是什么令你觉得我何强会让你孤身犯险、千里迢迢去单挑一个门派?你这趟崇安之行,要么就不要去,要去,说什么也得叫上我才行。”
石敢当微笑着看着他的朋友,对方的话并未出乎他的意料,他也不客气,道:“你能去当然更好,闲了这么久,你我二人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这就对了!何时动身?”
“马上动身。”
“此去崇安有两条路,一条水路,一条陆路。水路乘船,轻松闲适,一路风景亦佳,就是远点;陆路骑马,山高道险,一路盗匪横行,但是快些。走哪条路?”
“当然是骑马。”
石敢当说罢走出大厅,跟一个管家模样的灰袍老者说道:“老李,去把我和何强的马牵来,我俩要下山去杀几个人,你和弟兄们在这里小心守着,千万不可大意!我们办完事便会赶回来。”
老者点头匆匆而去,石敢当和何强各自回房收拾一番,片刻后马已备好,两人翻身上马,风一般直撞出山门,绝尘而去。
(二)
天福楼是崇安城最有名的酒楼,当然也是生意最好的。即便是前几天门外出了命案,也没有影响天福楼的生意。每天正午时分,这里的客人总是爆满,稍微去晚点,即便是一楼最普通的客座也会坐满了人。
可是这一天有了点例外。天色已近午时,天福楼内那宽敞舒适的大厅里还有好几张空桌。前来用餐的客人倒未见少,但是只要在那几张空桌边坐不了多久,便会脸色异常地匆匆离开,如此已走了好几拨。
对此,胖胖的酒楼老板起初略感差异,但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为什么。
原因就在那几张空桌边的两位客人身上。
那二人不是本地人,他们衣着得体,出手豪阔,酒量惊人,其中一人腰间还挂了一把刀,一看就是江湖中人。但关键并不在此,在于这两人的眼睛。他们看人的眼神与常人不同,被他们目光扫过的人,心底总是莫名其妙的升起一股寒意。坐在他俩身边的客人,更是有一种奇特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随时会有一把刀从背后插过来一样,因此没有人能在这两人身边坐的安稳。
老板不由得心里苦笑,他当然不能因为眼神就把这两人赶出去,况且他也不敢。事实上他面对这两人时,一颗心也突突跳得厉害。既然如此他只能自认倒霉,今天只好少做点生意了。
就在这时要命的事情发生了,老板突然发现那两个客人在向他招手,他左右看了看,确信对方是在向自己招手,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堆着笑脸迎上前去。
好在这两人只说了一句话:“明日午时,让阴无极和薛人豹在这里等我们。”说罢便留下一锭银子,起身离去。
很多人都知道,这天福楼的大东家正是薛人豹,但从没有人敢用这种方式指名道姓地找薛人豹,更何况还有个阴无极。事实上,薛人豹、阴无极,还有薛劲松和欧阳朔此刻正在楼上雅座里,冷冷看着两人的背影。
他们几位只要没事,几乎天天都会在天福楼吃酒,这么两个人出现在酒楼里,当然不会逃过他们的眼睛,他们已经透过中庭观察这两人很久了。
老板第一时间告知了他们那两人的话,一时间几人都沉默起来。
片刻后,欧阳朔问道:“这两人是何人?”
薛人豹:“不知道!”
“会不会是宏义门的人寻仇来了?”
薛劲松冷哼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豹儿,你又有麻烦了。”
薛人豹冷笑:“若是真的来找麻烦的,那也正好。这两人敢上门寻我的晦气,我看也不用等到明天了,我这就叫人去收拾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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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轻举妄动!”薛劲松略带愠怒地看了侄子一眼,“这两人,我看不是省油的灯!”
“叔父,初次见面,你如何得知这两人的深浅?”薛人豹有点不服。
“感觉。”薛劲松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这两人身上,隐隐含着一种杀气,不是久经战阵的人绝没有这种气质,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人了。”
“那,您看如何是好?”听叔叔如此一说,薛人豹立刻有点犯怂。
薛劲松沉吟片刻:“此处有天时地利人和,你们明天不妨就在这里会会他们。阴老三,我明天要去大哥那里见一位贵客,这里还需你来照应一下。”
阴无极保持着一贯的沉默,缓缓点了点头,眼中似有一道厉芒闪过。
“还有,”薛劲松似是还不放心,“明日午时这里一概不要接待外客,找二十个功夫最好的弟兄在下面候着,随时准备动手!”
欧阳朔道:“薛大哥,你莫非忘了这里还有兄弟我在?明日我带上几个最得力的兄弟,来助豹贤弟一臂之力如何?”
薛劲松眉头一展:“如此最好!有欧阳贤弟助阵,我就放心了!”
欧阳朔哈哈大笑:“薛大哥见外了!有人来此地闹事,在下本就有责任出手,你放心好了,明日我和阴兄弟定会将此事摆平!”
薛劲松道:“我看这样好了,明日咱们就在这里摆一场鸿门宴,那两人若真想找茬,就让他们知道九幽堂的厉害!欧阳贤弟,你是官府的人,明日不如就由你来主持局面,你看如何?”
欧阳朔点点头:“薛大哥果然深思熟虑,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各位,此地最近连续出了几桩命案,说实话在下也顶了不少压力。明日咱们不妨摆开阵势,先礼后兵,那两个小子若是知难而退也就罢了,若是他们仍然不知好歹主动挑衅,那正好给了咱们口实,届时大家听我摔杯为号,即便将他们碎尸万段,在下在公门那边也好交代了!”
“是不是有些兴师动众了?”一旁沉默的阴无极终于开了口。
薛劲松摆摆手:“近日江湖上事情不少,凡事还是小心点好,动静虽然大了点,就当是找点乐子吧!”
“那就这么定了!”
“呵呵,希望明日能看到欧阳捕头少林绝技的风采!”
“哈哈,在下也希望能见识到阴兄弟鬼阴手的威力!”
几人哈哈一笑,继续喝酒。
(三)
一日时间转眼而过,又至午时。
天气很好,不时吹过凉爽的微风,风中带着初夏木叶的清香,街上人不算少。
石敢当与何强昂首阔步走在大街上,目不斜视,步伐不快也不慢。
他们的衣衫在风中飒飒舞动,他们的表情看上去愉快而轻松。没有人知道他们今天究竟要做什么,但每个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他俩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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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就是他们的目的地,天福楼。
踏进天福楼的大门,两人立刻感觉到了这里气氛的不同。
昨日这里还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今天却异常安静。
并不是没有人,一楼大厅内此刻坐满了人,桌上也摆满了酒菜。但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喝酒吃菜。所有人都带着各式各样的兵器,有些甚至已经出了鞘。他们怒目而视,如果目光能杀人,此刻石敢当与何强已经死了。
两人略显愕然,今天这阵势倒是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