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洪小笛
次年谷雨,春雷阵阵,细雨霏霏。
青麟王于金陵登基,年号朔熙。
那年江钓雪护送小七一行,方到泉州,就遇到了青麟王的管家刘万福。他早已备下十万黄金,只为购下那尊千载难得的玉佛。据说朔熙皇帝登基之后,便将玉佛刻作国印,人称佛玺。
谷雨那日,陈二的酒楼‘寄蜉蝣’开业。
酒楼仿照陈二的那座小石房子而设计,上下三层,皆以方形石块而砌,建在海边。
江钓雪托人从老家云南大理运来了上好的汉白玉,他以剑为刀,将陈二书写的‘寄蜉蝣’三字雕刻到了牌匾之上。
酒楼开业之日,小七连设七天七夜流水席,大宴天下寒士。因为玉佛的事,坊间盛传寄蜉蝣酒楼的主人与当今新皇颇有交集,当地的豪绅贵族信以为真,纷纷送礼而至,却都被小七姑娘拒之门外。她说这只是一家开给老百姓的寻常酒楼,并不为结交权贵。
陈二的哥哥并没有如陈二想象的那般高中状元,小七找到他的时候,他穷困潦倒,在一个树上吊死了。而陈二的老父亲,早在十几年前,出海捕鱼时便遭遇海啸,葬身大海,尸骨无寻。小七修缮了陈母的旧坟,亦为陈父设了衣冠冢,陈二哥哥及陈二也与他们葬在一处。她还在一旁为陈二的师父修了一座坟墓,也算了了陈二的一个心愿。
那日小七正在柜台上忙活,一名跑堂跑了过来,“老板娘,又来了一个送礼的。”
小七头也不抬,便冷冷说道,“送走,寄蜉蝣这里,不收礼。”
“老板娘,是一个光头小子,他说,你认得他。”跑堂低声说道。
小七抬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洪小笛,她想起了那日老和尚救回蒋家的那位姑娘。她依旧光头,背负着黑色包袱,一身男装打扮。
小七赶忙迎接,带着她上了三楼客房。
“姑娘还记得我吗?”小七拉着她的手问道。那日帮小笛包扎之时,她已经晕厥,小七想她可能并不记得自己了。
“姑娘请见谅,那日我晕厥,不省人事……但是我师父告诉我,是你替我包扎的伤口。”小笛说道。
“你师父?”小七惊道。
“是的,人们都叫他无常和尚。眼下他回了白城,要去了解一些事情。他特意托我到此帮他送一份礼物。”小七说着递上了一张单子。
“老英雄,他……还活着!”小七喜极而泣,颤抖着接过单子,“这是?”
“酿酒的配方……师父说‘寄蜉蝣’既然是酒楼,怎能少了好酒,这是他与贺宴先生共同研制的配方,他说姑娘如不介意,这酒就取名叫‘寄蜉蝣’罢。”小笛传达着老和尚的话。
“老英雄……”小七激动不已,“老英雄还惦记着我们……他,他还好吗?”
“他很好……师父大难不死,全依赖了师娘和一名蛊医的救治……”小笛说到这里脸上突然变得哀伤,“师娘为了救师父,不惜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这……”小七一时不知所言。
“姑娘,请问,江钓雪可是在这?”小笛突然问道。
“啊……是,”小七带着她走到了窗边,“你看,他就在下面……”
小笛顺着她的手势,望向了沙滩。雨后的夕阳绯红温暖,波光莹莹的海边,一名背负长剑的白衫男子正陪同一个小女孩在放飞纸鸢。
“多谢姑娘,在下还有些事情要找他,先告辞了。”说罢洪小笛轻轻一跃,便从窗口掠飞而下。
“江叔叔,快看,大鲤鱼飞得好高呀!”小青蛙逆着风势拉扯着亚麻线,一松一紧,稳稳地控制着高飞于天的胭脂色大鲤鱼纸鸢,“快,你再松些线。”她仰头望着纸鸢,高声喊道。
“好!”江钓雪站在她的身后,松开手指,线轴滚动着又放出了一段长线。在小青蛙的控制下,纸鸢又往上攀飞了一节。
“前辈……”洪小笛走到了江钓雪身旁,拱手拜礼。
“你是?”江钓雪看着站立面前的光头小子,不解地问道。
“在下洪小笛,受恩师邬祉墨托付,特来拜访前辈。”洪小笛说着微笑地看着天上的纸鸢。
“什么?”江钓雪握着线轴的手抖动了一下,“邬前辈……和尚他……”
“他还活着……师父托我带前辈去一个地方。”洪小笛说道。
江钓雪呆立半晌,突然大笑起来,“好,好,哈哈,好,这老和尚,果然命大!不知他要小兄弟带我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师父说,这是他还你的一个恩情。”洪小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师父知道江前辈不喜骑马,此去之地,以在下的脚力恐怕要行两天,那里有一个前辈朝思暮想要见的人,眼下谷雨时节,又多雨水,为了不耽搁行程,最好还是及早出发。”洪小笛建议道。
“也罢,就走,就走。”江钓雪欣然答应。
二
静水庵
阡陌纵横,阴雨绵绵,江钓雪与洪小笛,各打一把黛色的油纸伞,慢步行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勤劳的农夫们披着蓑衣零零散散地分布于两旁的稻田中,正弯腰插种着秧苗。行至一座山脚,洪小笛于翠绿茂密的林木之中,找到了一条蜿蜒曲折的羊肠石阶,她拨弄开潮湿的杂草,领着江钓雪拾级而上。
登至山顶,他们就被缭绕的烟雾埋没了。隐约之间,只看见两张黛色伞面,漂浮于灰蒙蒙的烟雾之上。
“就是这了。”洪小笛停下了脚步。
江钓雪定睛观瞧,看到了浓浓的烟雾之中,一座若隐若现的建筑。
他们行至山门前,都收了伞,洪小笛扣敲下了铜制门环。
咿呀一声,一个面容白皙清丽的小尼姑开了门。
“在下洪小笛,再次冒昧叨扰,望小师父见谅。”洪小笛双掌合十,颔首说道。
“哦,是洪居士,快快请进。”小尼姑说着把两人都让进了院中。
“小师父,我师父无常和尚与安谧师太曾有一约,这位江居士,便是来见她的人。”洪小笛引见着江钓雪。
“明白,师太早有吩咐。现下她正在中院用午膳,江居士,我领你过去?”小尼姑看着江钓雪。
“啊,好,好,”江钓雪又转向洪小笛,“那你呢?”
“我在这等你。”洪小笛笑道。
中院的四个角落各栽种了一株榕树,这四株榕树枝叶繁茂,层层叠叠,高高望下,仿佛是四把翠绿欲滴仙人巨伞,遮蔽着半个院落。
“江居士,安谧师太就在那里,请。”小尼姑说着探手指向了西南角的方位。
江钓雪顺着她的手势望去,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不知为何,他竟一下变得紧张了起来,他回头正要问问小尼姑,才发现她早已经离开了。江钓雪咽了一口唾沫,缓缓地走向了这个背影。
此人穿的是一件古褐色的法衣,安坐在榕树凸起的盘根之上。她左手托着的木碗中盛着七分满的白米饭,右手一双竹筷,悬于半空。只见她一直垂首,迟迟未有进餐。
江钓雪走到了师太面前,“在下江钓雪……”他声音颤抖,话说一半却再也无法继续了,他看到了师太扬起的脸庞,那是一张历经岁月风霜却依然优美动人的脸,“母亲!”他的眼泪喷涌而出,一下跪到了地上。
安谧师太伸出了右手,抚摸着江钓雪的头,“雪儿……雪儿……长大了……”她双眼微微眯着,脸带笑意,温柔而慈祥。
“母亲,是孩儿不孝,让你不得不离开了家!”江钓雪低头自责道。
“傻孩子,不是你不孝,是母亲不慈。”一颗浑浊的泪水从师太的脸颊上滑了下来,正滴落在冒出土面的榕树根上,一下沁入了沾在根上的泥土之中。
“来,你快先起来。”安谧师太扶起江钓雪,让他坐到了树根上。
“一个月前,来了一个老和尚,他说他叫邬祉墨,是你的朋友。”师太慈爱地望着江钓雪,缓缓说道,“雪儿,你交了一个好朋友。他跟我说了很多你的事情,每一件都让我感到格外安慰,尤其他说的你救马那件事,一下子就打开了我多年的心结。”
“十几年前,我离开家,并不是因为你杀了你父亲。”师太抚摸着江钓雪的脸庞,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没想到的是……我的懦弱,竟让你这么多年都活在了自责之中……”
“母亲,您别这么说,我不是怪您,我是怪我自己。”江钓雪红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