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将次子时,所谓“彩灯映粉面,丝竹伴浆声。”正是热闹非常的时候。熙熙攘攘,人心浮动。而其一红纱翠幔小阁内,只有娇月半明,暖烛半昏,美人斜倚。是爰姐儿谢绝了今天的生意,在里边排遣忧思呢!此时他援笔在手,锱铢小楷,借着述说李府阃眷来寻云头僧的事将自己对他的一腔相思细细写去。写完了去细细地看,看了却又轻轻地叹,“哎,一纸何轻?几墨何重?谁能携此纸墨到你身边呢?”明明知道云头僧萍踪难定,写了信也难以寄到他身边,可他还是愿意这样做。当下又起了一张纸,提笔挥毫,“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一阵风来,卷起纸去帘边,爰姐儿无心去捡,又一叹,“可怜风解意,无力送南天。”
“看来正是爰姐儿寂寞的时候了,我这殷勤可献得恰时!”
爰姐儿一惊,忙抬起头,正见杨都使拾了纸笺踏进来。笑道,“又带了些什么好东西来孝敬我,快来让我瞧瞧!”
杨都使笑着坐到了她身边,将纸笺奉还,道,“这东西必定是爰姐儿瞧得上眼的,只是得劳烦爰姐儿也给我点甜头儿,我这才能欢欢喜喜地奉献上呢!”
爰姐儿问,“什么甜头儿?”
杨都使回道,“那还用问,谁不知爰姐儿一曲《霓裳舞》舞动天下,今晚若是能瞧上一瞧,就是明日去上断头台也甘愿了。”
爰姐儿“咯咯”地笑了起来,“就是没有好东西,单凭你这一张讨人喜欢的嘴,我也不该拒绝了。”说着就叫,“杏红,去云姐姐那边去,说这边要跳《霓裳舞》,请她来陪一下。”外边答了一声,“是”。
杨都使乐呵呵地道,“爰娘娘也费心了”,这云姐姐是谁他自然是知道的,“南舞北琴”说的就是这秦淮河南北两岸的爰姐儿和云娘儿。一个舞若天外飞仙,一个弦若阆苑奇音,合拢了来岂不是一滴不沾也能令人醉生梦死了。
爰姐儿道,“请她也并不全为你,只是我这舞步若没有她这琴音也觉局促了。”
“当是,好舞必配好音嘛!只是不知我这只带了你一人的礼物来,待会儿又用了什么去谢她呢?”
“我你自不必存心了,将我的东西给她罢。”
“那可不行……”杨都使还未说完,忽听得门外几声叫嚷。是云娘来了,几人即是几番见过赘辞,坐定了,进入主题。只见云娘端坐锦橔之上,纤手轻触琴弦,便是连连霖音响起,商羽错错如珠,爰姐儿当前,撩袂起舞,广带曳长风,湘裙带轻烟,纤腰巧折,彩袖翻飞,轻轻如蝴蝶穿花,款款若蜻蜓点水。云娘朱唇轻启,发出遏云之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叶入古琴调中,唱一句,和一句,只是人声寂寂,绕耳回梁。
杨都使痴痴地听着,看着,当前有名烩琼脂,也不知品尝,四肢百骸已是不知行动了。“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沉香亭北倚栏杆。”爰姐儿随着歌声,乍翱乍翔,不徐不疾,最后轻点脚尖,袖舞裙飞,盘旋起来,一霎红遮绿掩,正是“翠条多力引风长,点破银花玉雪香。”不知不觉,到了尾声,“霓裳舞罢醉流霞,翠袖频揎眼欲花。”声沉调歇,爰姐儿收势施下一礼,一气呵成。
杨都使喜不自胜,举了两杯酒,奉至他们面前,道,“美妙这般,必要奖一杯了!”
云娘接下一饮而尽,道,“事已至了,那边还有事儿婢子就不奉陪了。这厢先行告辞!”
如同所有龙阳之好的人那般,杨都使看云娘那雪肤月貌,并没有什么感觉,因此对云娘并不强留,当下回礼,道,“云娘琴艺震耳发馈,又蒙垂怜,一曲祝我,本应留下切切殷勤待之,只是姑娘还有事,杨某就不便强留了。”
随后爰姐儿又与云娘私语了一番,云娘便离去了。杨都使送她出去,关上门,殷勤笑着对了爰姐儿,道,“不愧遐迩闻名霓裳舞,看了多回,回回都觉惊艳难忘。”
爰姐儿娇嗔道,“你到高兴了,我却是累死了。”
杨都使赶紧给她注上一杯茶,又问道,“你和云娘刚才说了些什么呢?”
“还能有什么,你不说没有东西赏她吗,当时也不见你拿我的东西出来,我当着面儿也不好说,就拿我平素的一些玩意儿给了她当是你赏的!”
“爰姐儿真是善解人意。”
“我这么好,你却只是嘴上说说,见这么久了你还舍不得把你那好东西献上来!”
杨都使笑笑,赶紧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帛,爰姐儿展开来看。只见是一纸文书,上面清清楚楚盖了礼部的衿印儿,而内容是什么呢?正是爰姐儿的赎身证明。她惊呼一声,急切问道,“这是真的吗?”
杨都使点点头,爰姐儿看着他的眼睛,无语半响,随后一股潮水涌上了心头。这潮水汹汹涌涌,酸酸辣辣,穿过胸膛,一直到了眼窠,奔涌出来。当即他投进杨都使怀里,抽抽噎噎,道“谢谢,谢谢!”
杨都使安慰着,对这样的效果他很满意。随后他将爰姐儿轻轻推开,抽出他手中的文书,道,“这文书是你的,只是有一个条件!”
爰姐儿惊愕的看着他。他从小在教坊司中长大,早已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一切,未曾想过要离开!而于今却如此急切地想要赎身不是为别的,只是想和云头僧光明正大的在一起,眼看幸福已经到手了,难道又要有波折吗?爰姐儿嘶哑着喉咙,问道,“什么条件?”
“帮我做事!”想起刚才还为他垫了云娘不少赏赉,爰姐儿苦笑。不过也习惯了,一段情一段乐嘛,真情亦或假意不过都是排遣人生,乐完天涯各安,说什么你负他他负你。当下他道,“我这样的能做成什么事呢?你应该去找云头僧。”
杨都使道,“这事非你做不可!”
爰姐儿不知如何是好,他不会耍什么心机,但是也不想吃亏,只道“我先问问云头僧再作答复。”
“云头僧?这赎身文书来之不易,你可想好了?”
爰姐儿答,“云头僧也在为我赎身竭虑,相信没有你这破文书,不过多久,我也一定能出来!”
杨都使冷笑一声,道,“你道这文书是有多容易?你也不想想你的身份有多特殊!若是没有特殊的权势,谁敢在礼部面前提为你赎身两个字?那可不是银两的事儿,是杀身掉脑袋!”他能下此筹码,也说明了他要办的事是有多大了。爰姐儿是什么身份呢?他本名姚节,乃前任苏州知府姚善之子,因当今皇上奉天靖难进京之时在苏州募兵“勤王”,遭麾下许千户出卖被傅至京凌迟抄斩。他身为一个男儿身本应发配边疆的,却被人瞧见灵秀异常便没了教坊司为优伶,只是终身不得出籍。因了他父亲的人气,当初麾下千八百的部下也是四处流窜了,若是有人要提为他换籍,那便极有逆贼之嫌疑了。而也正是这个身份,杨都使才挑中了他。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呢?”
“罪臣之子就是罪臣之子,就是再久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要怪就怪你父亲妄图虚名,不顾全族安危,募兵起事与天潢对抗!”
爰姐儿深深地埋着头不做声,不想知道自己父亲当初做了什么,只想自己现在是何境况!
杨都使又道,“别说云头僧没这个本事,他就是有这个本事他也不会为你去做的!”
爰姐儿抬起头来看着他,杨都使继续道,“你以为他有多在乎你,你于他弊履鹑衣都不如!你这么些年的积蓄都给了他在别处逍遥快活了!”
“你住嘴!”自己何尝没有想过这茬,毕竟负心寡意的人见的多了,可是每次去想的时候他都会抑制住自己,这么过年过去了,只有他还在自己身边,若是还要去怀疑他,那身边当真就没有谁了!此时听了杨都使的话,就像一个陈年旧疤被一下撕开,爰姐儿心里揪着痛一刻不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