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如是也笑,回道,“好久不见”,他上石台去坐在他面前,久久,相对无言。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感觉多余了。道将来,他没有,道曾经,彼此都懂。
欧阳如是道,“说些话吧”。
伯夫一笑,自然知道他话中的意思,马上就要死了,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两人都明白,自从得知自己偷练桃花剑法第六层导致走火入魔时,正如黎妙容所说,窀穸之日已是意料之中了,要后悔,要哀切,当时已尽了,而能活到今日已是至幸,并不需要什么执手相看,泪下潇湘。伯夫回了他道,“好”,随后看了一下特意避在远处的黎妙容,倩影婷婷,冉冉而立,缓缓道,“上天让我多活了这么久,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妙容,我对不起她,希望我死之后你能陪在她身边。”
这话当然不是希望他们两在一起,而是希望欧阳如是能陪着她走过那段失去他的日子,不至于干傻事。欧阳如是自懂,答道,“好”。
伯夫放心一笑,道,“我知道大师兄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欧阳如是澹然露出笑容,压低声音凑近他,道,“当然,我带了梨花酿来,我们来喝点?”
伯夫眼中一亮,随即去看黎妙容,她仍然背对着他们,看着地上的不知何物入了神。这些年,因着妙容的管制,他一滴酒也没沾过,此时趁她没看到,连忙道,“好”。
欧阳如是也瞧了瞧黎妙容的方向,从袖中掏出两只杯子来,然后又掏出一壶酒,汩汩满上,递上一只给王伯夫,伯夫赶紧接过,与他碰杯,一饮而尽。细细回味去,淳淳旨液,萦绕舌尖,润过喉咙,贯穿肚肠,这番好滋味,令伯夫沉寂了十年的心灵不禁自问,人世间还有这么美的事吗?舍不得死了。他送上空杯促欧阳如是快快满上,然而曲糵之气,不可憨饮,这他是知道的,当下执了酒杯,道,“当年我何酒不曾喝过,就是宫里的‘金茎露’、‘太禧白’也不及这梨花酿一半。”
欧阳如是一乐,道,“你还记得你当年干过的好事啊,偷了宫里的酒还把我给灌醉了!最后师傅以为是我干的,罚我面壁三天你也不曾出来为我说半句话!”
伯夫大乐,道,“师兄你那时多好玩啊,文文弱弱的小书生似的,喝一杯就脸红,两杯就醉了,每天将个曲水环流式练来练去!师傅的话都当成圣旨的听着!”
欧阳如是饮下一杯,是啊,当初的自己与现在是判若两人了吧。突然,王伯夫顿了顿,问道,“师弟们还是在练桃花剑法吗?”
欧阳如是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道,“是啊,桃花坞不练桃花剑法练什么,难道因为你走火入魔了就不练了?”
伯夫慨然一笑,道,“不是,只是师傅……你当提醒一下师弟们,不要循我覆辙,步我后尘!”
“这些事自然有师傅去做,我们自是‘行乐须及春’!”欧阳如是举杯去碰,一饮而尽。
“师傅……”伯夫却是欲言不言。
欧阳如是问道,“师傅怎么了?”不待伯夫回话,继又道,“有此良宵,不要辜负,我们畅饮几怀,不聊那许多难言之事,来!斟酒!”
伯夫以笑回应,道,“师兄说的是”,举杯去接,正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两下把酒言欢,不胜开怀。心中也不纳闷,妙容为何还未发现。因为两下都心知,这么多年的感情,自有那边的冥冥纵容,这边的默默相应。如此,在一阳宫中呆了几刻钟,黎妙容督促了时辰过了,欧阳如是便是与王伯夫喝尽最后一滴酒,相视一笑,挥手告别。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自当如此这般,曲尽相逢之乐事,连挥手告别亦在其内。
而洞穴纡曲幽深,渐行渐凉,欧阳如是与伯夫一会之后,当时是坦然,事后却是百感交集,当下,与黎妙容走在一起,一声不语。忽又想到黎妙容向梅采薇索玉决一事,道,“玉决不在我们身上,当初在我手上之时,我也并没有发现它的特别之处!”
他不相信世上有逃离自然法则之外的东西,对于江湖上那些有关玉决的传言,他从未当真过。但是他知道黎妙容的心情,因此说明。
黎妙容自然也不会相信,师傅曾说过,万物有因有果,有生有灭,绝无无因无灭之物!因此从小便是因循了这自然之法修性练功的。而自己向采薇索玉决,不过是为了那一丝侥幸的挣扎而已。她轻声道,“没事,都是意料之中的”,想着刚才在一阳宫中那面壁下看到的蚂蚁,他们扛着比自己身体大十几倍的残尸往洞穴中走着,一群渺小无力任人宰割之辈,却是如此生机勃勃,如果她与伯夫也能这样活着多好。
烛火摇摇,冷影晃晃,正是“一灯影影焰欲残,清宵耿耿心几剜。”欧阳如是与黎妙容便是了一路默默无言,两处心境,一样情怀。比及洞窟门口,两颗心却是了同时的砰然一炸。来时的梨花坳明明是琼堆玉砌,此时却是花飞蕊没,只剩零零落落几枝在风中颤颤抖抖,而地上,已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白席缛毯。举目四顾去,皓皓杲杲,如雪银装素裹,如冰冰天彻地,其中老干几横,正如,“万里晨雪歇,一一僧子行”,黎妙容心中一紧,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