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山,小峰。
商陆盯着一卷缯书正瞧的出神,忽觉窗外人影晃动,忙用长袖遮了几案,沉声道:“哪位师兄弟还未曾歇下,前来何事?”
静夜深,无人应答,却见人影一闪而过,细听了去,隐有身形腾跃之音破空而去,商陆一惊,急急把缯书收了起来,又在外面封了结印,这才推门而出。
云海浮沉,紫云缭绕之下,一抹白色流光直直从小峰朝主峰清凉峰飞去。因着最近妖魔作祟频繁,清凉山内外早已布了层层结界,是以此人若不是本派子弟,只怕是修为极高之人,商陆担忧之下,不敢大意,身形一晃,早已急追而去。
白色流光并未朝正殿飞去,竟是直奔段碧轩,商陆略一沉思,早已知晓此人身份,当下只是放慢了身形,心中突地涌起一股悲喜之情来,待他身子踏过碧波**漾的起伏竹海,只见一袭白影浮在暗幽丛丛的竹子上,正抿着酒朝他浅笑。
云伤举着酒囊,扬声道:“师兄可要喝一口?”
商陆早已尝过那抹微涩,冰寒难咽,只是笑道:“你为师兄备了美酒,师兄怎会惦记你这苦酒。”说着身子朝段碧轩疾飞而去,果真见云伤广袖一盈,一壶酒倏忽间离手而出,直直朝轩顶琉璃瓦上飞去,眼瞧即将壶碎酒洒,商陆身子抢先一步斜卧其上,挥指成气,酒壶稳稳顿在琉璃瓦两尺之遥,壶嘴朝下,清泉**缓缓流出。
商陆仰头接了满口香,一把取过酒壶,啧啧叹道:“果真是美酒,云师弟从不会让师兄失望。”
外人只觉商陆温文儒雅谦谦有礼循规蹈矩,何曾瞧过这般洒脱风姿?又这般叹的言真情切,亦只是因了云伤自小便是他最疼爱的师弟罢了。
当初,云伤常常从秘境溜出山外,每次回来必是带了美酒来段碧轩与商陆共饮,间或被清半夏发现,嚷着也要同饮,三人这便一溜排开坐在瓦上,浅酌佳酿,眼望缥缈云海相绕,谈着海阔,论着天空,极为惬意。
如今,却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二人缅怀过往,皆是唏嘘。
云伤眼望斜下方三座侧峰及九座小峰云雾相绕,似是不经意笑道:“山外结界密如流沙,阵法变幻反复,寻着那条秘境当真费了不少功夫。”
商陆皱眉:“还不是那些妖魔为祸作乱,早前已是折损了几名弟子,加之今年新招弟子三个月监察期尚未结束,为免再有损失,结界加了禁锢,不料却仍是被人闯了进来。不过说也奇怪,私闯清凉山之人修为甚高,却独独跑去把烟凌峰洗劫了一番。”
心中疑惑顿生,烟凌峰本是夜川仙君居所。据闻,夜川仙君曾一心痴爱同门师妹眉苏苏,奈何师妹心有他属,违背师门与一妖人缔结连理,师妹被逐出师门后夜川仙君执念渐深,心魔难除之下堕仙为魔,此后,烟凌峰便久无人住,距今已近千年,想他们在清凉山多年,何曾听过烟凌峰藏有宝贝,究竟有何物可被人觊觎了去?
云伤见商陆神色,知他亦所知甚少,问及何以清凉山弟子要急着去寻那隐世数百年的巫尊鬼作,商陆眼眸便沉了一沉,浮了几丝悲苦。云伤从未见过师兄这般戚戚,当下愕然,并不催促,待商陆平了心境,敛了神色,听他道来原委,得知清半夏竟是被困在千日锁情之中,心中竟是掠过一丝不安。
眼见半年期限将至,若寻不得鬼作,清半夏必是仙身不保。
商陆缓缓道:“云师弟,师父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解铃人指的是你,还是月姑娘?”
云伤沉吟半晌,淡淡道:“是师姐自身。”
段碧轩瞬时安静下来,二人都不再言语,唯有绿浪起伏,竹叶沙沙。良久,商陆终于叹了一叹,声音布了哽咽:“云师弟,你对师妹向来薄情,若是……若是你肯对她好一些,想必不会有今日。”
“感情之事,怎可勉强。”
他心心念着的人,从来不是清半夏。
商陆盯着他望了片刻,带了几分希冀:“云师弟,几年来你走南闯北,游**六界,见识颇广,不知是否有听说巫尊鬼作的消息?我已派出不少弟子,但数月来竟是毫无收获,简直是一群……”
及时收了口,但明显情绪激**,脸色已是泛了几丝红潮,透着清凉夜空,竟似有着几分邪狞,商陆不着痕迹的飞身而下,缓缓落在一块石岩上,背对着云伤,遮了过去。
云伤见他有几分异常,口气颇有尊者凌厉之风,只想着是师姐之事使他过度焦灼,并未多想,虽心知月初旬和黑团子关系,定能助他提供线索一二,可他实在不愿月初旬再卷入任何尘世纷争之中,当下也不提及,想着还是要寻个万全之策才好,只沉沉道:“师兄放心,我定会竭力相救师姐。”
商陆苦笑一声,知他此次回清凉山定是要看一看师父,当下与云伤告辞回了小峰。
云伤负手立在段碧轩琉璃瓦上,凝望着消失在夜空的青色光影,似是觉得丢失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再也寻不回,心底突生悲戚,空落非常,恍惚十分。
他凝了气息,缓缓飞落至正殿书房外的一颗琼树上,花色虽已渐颓败却直有树枝扶疏压瑞烟之姿,书房内烛灯摇曳,一抹熟悉的身影斜斜映在窗棂上,手中拿着卷轴,不经意的翻着。
云伤望着清阳仙尊身影,眸底似有水波**漾。
被师父拎进清凉山时,他仅有四岁,气息微弱,仅余半条命苟活,待他养好了身子,正式拜入师门那日,师父便对他冷了脸色,再也未曾对他展颜欢笑。云伤思忖是他自幼体弱修为难以精进之缘故,岂料不足百年他修阶竟是赶超诸位师兄突破至紫灵,可面对的仍是师父冰冷淡漠的脸庞,至于为何会遭师父如此厌烦,他再也没了心思去追究。
被逐出师门那夜,他叩首辞别,清阳冷冷的告知他此后莫要再踏入清凉山半步,生生怕着他沾染妖女之事毁了清凉山名誉,此后更是宣称云伤性情不羁,不喜束缚,不遵门规,自愿脱离师门,此后一言一行与清凉山均毫无干系。
既不折损名望,又突显门派大度容人,世人对清凉山更是多了几丝敬佩。
是以,此刻他立在琼树上,左思右虑犹豫不定,徘徊许久,终于长叹一声,身子一凝,欲要御风而去,忽听室内沧桑透着温润之声浅浅传来:“既是来了,怎地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云伤一怔,生生顿住身形,从半空飘下,步至门前石阶上,屈膝长跪而下,俯身一拜,恭敬道:“不孝徒儿云伤,拜见师父。”
门“吱哟”一声被一股清风带开,清阳凌然身子正端坐在几案前,皱着眉望着下跪之人,面无一丝重逢欢喜之情:“你早已不是清凉山弟子,我便也不再是你师父,何以行此大礼?”
“弟子虽已被逐出师门,但弟子始终谨记师门教诲,更是始终牢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之恩义。”
清阳放下手中卷轴,缓缓道:“起来吧,你今日漠视我当初警告再入清凉山,所为何事?”
云伤默不作声,眼角望到几案上摆着的一把双剑。
双剑紫影如萤,正是清半夏随身仙剑玉瑶,冰洁剑性,自剑鞘内迸发凛冽寒气,似在呜咽悲戚主人所遭劫难。
清阳长叹一声,并无责备之意:“夏儿此劫,本已是命中注定,此乃她心魔难逃,与你并无甚关系,只怕,只怕这解铃人并非是你。”说着,斜斜瞟了云伤一眼。
难道果真要将阿初卷入此中?
云伤淡淡道:“师父,这六界之内,除却巫尊鬼作,当真再无人可解千日锁情咒法?”
“有。”略有犹豫。
“何人?”云伤眼眸一亮。
“魔神。”
云伤一愣,面色黯了一黯,衣袖遮掩下轻咳几声,敛了神色,轻声笑道:“师父断不会让魔神出世,救师姐之人非鬼作莫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