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四合,秋日残阳照青灯,玉树琼花,唯一枝尤绝。
云伤抱着月初旬御剑飞了一天一夜才寻到一个小镇落脚,半夜醒过一次,见云伤守在床边,安然无恙,放了心,断断续续说了两句话,又沉沉睡去,这一睡,竟是又睡了两天两夜。
那两句话说的低喃,有气无力,他却听的清晰。
她说,清姑娘,失了仙身。
她说,云伤,你别走。
几日来,他何曾离开过半步,生怕她醒来见不到人再心生惶恐。
心脉上的伤洞已是愈合了七八分,然则她魂魄受损,在冰川接连死里逃生,屡屡陷入危难关头,早已是精疲力竭,血湖之时望到他迟迟未出,一心念着不能让他一人呆在里面。
他生,她要寻了来,他死,她便随了去。
多年以后,她双手合十,对月神如是低语喃喃。
星月已现,烛上青灯犹自哔啵作响,云伤坐在床沿,盯着她看了许久,见她气息平稳,唇角勾着笑,不知做着何梦,突地忆起血湖边青左笑着拉她手,北宫沐风抱着他的场景来,长眉一皱,微叹一声,双手撑着她头两侧,俯身轻轻吻了下来。
本欲轻啄一下便离开,岂料触到她唇瓣的柔软芳香时,再也没了离开的心思,忍不住想要多逗留一会,抬眉间忽望到她眸中偷笑,正幽幽的盯着他瞧,云伤一怔,慌乱离开她的唇,直起身子,怔了半晌,浅浅扯了个笑:“我在吻你。”
“我知道。”眸中笑意愈浓,“家贼难防。”
“家贼不是贼……”说着,俯身作势又要吻去。
月初旬皱眉,抬手撑了他瘦削下巴,淡淡道:“出去,本姑娘要休息。”
“我陪阿初。”
“不必。”
云伤不满:“哼,当初是谁喊着,云伤,别走。”
“此一时彼一时。”
云伤无奈,摇头晃脑走了出去:“折子上说,女人心,海底针,果真非假。”
在小镇耽搁了三日,月初旬惦记着黑团子,生生催着上路,云伤拿眼瞟她:“养好了身子也不迟。”
月初旬“嗯”的应了一声,伸手揪了一下正蹲在云伤肩膀假寐的火珥,念了个决,指间一根黄毛瞬时已幻为一方白纱,施施然蒙在脸上,眉眼弯笑,道:“瞧,灵力已然恢复,早已无大碍,咱们这便走吧。”说完,顾自抬脚出了客栈。
火珥本眯眼小憩,忽觉又一根金毛被这丑女人拔了去,思着此后自身光秃秃的丑陋模样,再望一眼云伤,没了怒气,却有了委屈,撇嘴唧唧叫了两声,小声抗议。
云伤自是不愿月初旬见黑团子,因事前做了允诺,又实在是他帮忙救了清半夏,也不御剑,抬手招了云絮,带着月初旬在云海漂浮而去。
但黑团子身份着实可疑,巫尊既是炼化了座下四十位修为高深的弟子,又何必再收个小不点惹是生非,二人之间,着实疑团缕缕,且这次解救清半夏,竟招惹六界围攻巫尊,其目的,不言而明,只是,师父他老人家,是否也利用了此事寻找魔神踪迹而不顾了师姐性命?
这般思着,不由的将月初旬往怀中揽了一揽,月初旬斜眼瞪他,正瞧见右侧两丈处,一只全身洁白若冰雪的麋鹿兽踏着一朵彩云,趾高气昂的擦肩而过,行至斜前方,不经意的扭头望着他二人,一张鹿脸突地涨红如霞,倒把月初旬看的红了脸。
这灵兽,竟还懂得羞涩,比火珥有趣多了。
月初旬朝它眨眨眼,一把扯掉脸上白纱。
麋鹿兽猛地望见她脸上方寸狰狞疤痕,忽地一愣怔,足下彩云不稳,散开了去,踢踏着四只蹄子一头栽下了云端。
“怎地如此不受惊吓。”月初旬讶然。
“掉下云端,会不会摔死?”
“云伤,要不要拉它一把?”
云伤忍住笑,不动声色。
月初旬淡淡道:“生死有命,富贵由我,冷傲胆小麋鹿兽命休矣……”
脚下浮云忽地生了风,月初旬扭头望云伤:“行的如此匆忙,难不成怕麋鹿兽前来锁魂复仇?”
云伤一叹:“阿初,你可知,话不能乱说?”
月初旬一怔,回头朝身后望去,果真见麋鹿兽仰了脖子“嗷嗷”叫着左摇右摆着头上长长的角,嘶叫着横冲了过来。
……灵兽,果真命大。
云伤嗤笑一声,拉着月初旬落下云絮,祭了承痕,呼啸一声疾驰而去。
隐有银铃作响,月初旬心中一动,悄然回首,茫茫云海,除却那头兴叹止步的麋鹿,哪曾有半个人影?
直至二人消失不见,云海缥缈处忽地现出两个人来,麋鹿兽早已嗅到周围妖气大盛,听那银铃叮当,蹄子一扬,蹦跶着跑远了。
一红一黑,妖媚,诡秘。
红衣轻纱,肤如凝脂,白皙足踝处一串银铃,声如碎玉,身段婀娜,媚眼摇曳,却布了一层失落不甘,正是红衣。
她旁边立着的那位女子,一身黑衣,负手而立,脸上蒙着黑色面纱,一双黝黑眼眸冰冷如霜,浑身散着阴寒之气,却是曾在冰火魔窟作难于月初旬和商陆等人的九尾银狐,玖瑶姬。
“姑姑,你定要帮侄儿想个法子。”红衣轻扯她黑衣长袖,被玖瑶姬一手拂开。
“我早已被逐出青丘,和青丘无任何关系,为何要帮你?”声音冰冷如铁。
红衣不恼,扯着无邪的笑,姑姑因爱慕魔君九凤被父君逐出青丘,已过了一千多年,虽是常常出没于魔界,青丘有难,也总是暗中帮衬不少,知她面冷心热,当下露出一副娇憨小儿模样,软言软语哄了一番,道:“姑姑也亲眼见到,侄儿并未欺骗于您。”
“他心系她人,你又何必救他?”
“侄儿不愿看他受苦。”
上次离开翾玑城,作势欲要回青丘,红衣本是气恼,又想要回去瞧瞧是否有解救之法,岂料恰遇一抹银光,用狐灵感知后便知是玖瑶姬,想着此番回到青丘,父君定不再轻易放她出来,这便急急追去,哪想玖瑶姬法力甚高,身影转瞬即逝,寻了许久才把她找到,定要让她想了法子救一救云伤才是。
那晚,银月如盘,她眼中的他,再无往日半分仙骨,心痛难耐。
玖瑶姬眼神冷冷,并不做承诺,若一切皆是天定,她小小一个狐妖又怎能逆转乾坤?只是临走前,望了一眼红衣,冷幽幽道:“你与他,此生无缘。”一句话便欲要断了红衣念头。
红衣愣了一愣,望着那一抹银光渐隐云海,又瞧瞧云伤方才消失方向,一颗狐心上下起伏,不知向谁说。
月初旬和云伤抵达先前桃源村时,并未瞧见黑团子人影,倒是村口那棵桃树上蹲着一只黑色小雀,见到月初旬,绕着她上下飞了几圈,叽叽喳喳起来。
“娘子,娘子,师父已故,我尚有余事未了,你要保重万千,莫要让我担忧……”
一口气絮叨许多,小雀任务完成,啾啾叫了两声,瞬时化为齑粉,消失不见。
云伤忽地攥紧了她手腕,似笑非笑:“一句一个娘子,唤的真是亲热。”
月初旬挑眉:“要你管!”
桃源村虽破败偏僻,四面环山,全村统共不过三十户人家,却不失雅静安详,东西向一条马路横穿全村,蜿蜒至高山深处,直通山外一繁华城镇,村南静卧一条小河,潺潺而流,望那炊烟袅袅,听那朴实乡音,自有一份淡然安宁。
两人相视一笑,对桃源村均有几分喜欢,这便寻了一阿婆帮忙租了村西一处闲置空宅,又置办些日常用品,岂料阿婆塞回几文钱,笑眯眯道:“一床布衾使不得这么多。”
阿婆见他二人均是一袭白裳,不染纤尘,一个长眉剑目,风流倜傥,一个面缚白纱,浅笑嫣然,直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仙女下凡,她一辈子待在这山坳村落,何曾见过这般璧人一双,心下早已是惶惶敬畏,喜欢至极,更因性格朴实淳厚,见多了几文钱,硬生生塞了回去。
“阿婆,布衾需两床。”月初旬提醒她。
阿婆白花花发髻抖了抖,左右望一望,疑惑道:“两床?”
“一床。”云伤按下月初旬拿钱的手,笑盈盈道,“不过和她拌了几句嘴,这便生了气。”
月初旬一呆,忽地明白过来,怕是云伤不愿多惹村民猜疑,脸色仍是不由一红,回瞪他一眼,欲要辩解,阿婆已抢先训斥起来:“男人欺负老婆可是要遭雷劈,小伙子,记着些。”
说着,姗姗而去。
云伤一怔,忽见月初旬眉眼忍俊不禁,轻咳一声,转身朝屋内走去,淡淡声音飘来:“不许笑。”
身后仍是嗤笑出声。
桃源村并不名副其实,全村方圆十里唯有村西路口一颗桃树,清晨黄昏,引来一群鸟雀立在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云伤便拉着月初旬飞上屋顶,斜卧青瓦,执手相依,迎朝阳晨曦,送黄昏残阳,无世俗之事相扰,一如世外桃源。
眼见秋意渐浓,时光纷叹,惊诧于已是在桃源村住了半月有余,一阵北风扫落叶,凉意陡增,布衾已是有些单薄,夜间休息时,云伤便取出一件斗篷为她盖在布衾上面。
那是一件天鹅绒云纹提花绸白色连帽斗篷,当初寻找巫尊鬼作陷入重幽九阵法冰川雪原中,云伤第一次为她披了斗篷,动作笨拙而生涩,温柔的令她心动。
斗篷后背依稀绽放着两朵洁白花朵,只因当初月初旬为他受了鬼箭羽两支毒箭,留了两个窟窿,没承想他竟手巧至极,纹绣了两朵花,只见花色如玉,冰清玉洁,云伤告诉她,花名白玉簪,夜间开花,花开时,冰姿雪魄,花香四溢,极为脱俗。
只是那针脚走线,虽不考究,却也别致,细瞧了去竟是有几分熟识。
月初旬摇摇头,思绪却如潮水般,不受控制的急涌而出,当初,当初便是披着这件斗篷被他紧紧抱着侧立于冰崖半壁,被他吻了去,连同她的呼吸,连绵冰川,唯余衣角随风翻飞。
再也没了睡意,月初旬起身,敛了周身气息,悄然步至云伤房间,望到他周身隐约白芒,竟是怔了一怔。
他一身仙体,何惧了这秋夜凉意?却为何要用了仙力护身?
白芒隐约飘忽,忽明忽暗,月初旬一颗心也随着浮浮沉沉。
难道这便是鬼域禁术反噬?
巫尊鬼作的话,历历在耳,如针芒,刺心穿肺。
宁愿受这反噬,修为大减,亦不愿她解除封印,他是在怕么?怕她毁了半张脸?还是怕着别的什么?
悄然退出,悉率着再次进屋,手中已然多了一双布衾,直至步至与他只有十步之遥时,他才终于发觉异常。
是过于安心睡的沉么?抑或灵性大失,连如此近的距离都未感知到有人?
神色有几分迷茫,云伤怔怔问:“阿初?”
月初旬敛了神色,抱着布衾,笑的云淡风轻:“我冷。”
“不是加了斗篷么?”
“太薄。”
“过来。”云伤一招手,唇角勾了一抹笑意。
两人皆是和衣而卧。
月初旬刚躺下,又觉不妥,翻身下床,从灶房端来半碗水。
云伤不解:“阿初口渴了么?”
月初旬将半碗水置在两人朱枕之间,拍拍手,道:“好了,睡吧。”
云伤哭笑不得:“折子真是误人子弟。”
布衾过于窄,两人离的远,各自露了半个臂膀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