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风吹,江南云动,不顾白絮飞千里,只叹残梦将歇,落叶孤心,缕缕闲愁,扰人乱。
云伤似是贪了几杯,醉意朦胧中恍惚看到一袭白衣,面缚白纱的女子,眉眼淡笑的望着他,他一怔,不知是幻梦抑或现实,忽地翻身下床,上前两步一把将女子抱在怀中,紧紧锁着她,力气之大,似要将她与自己融为一体。
等察觉到抱的紧实了,这才贴了她面颊,轻轻蹭了一蹭,低声唤她:“阿初……阿初……茝儿,你可知……我有多想你……”
怀中女子浑身一震,云伤似是未曾察觉,忽地扳了她肩,隔着面纱狠狠吻了上去。
这个吻激烈而炽热,略带了几分粗暴,几分悲怆和苍凉。
气息相抵,唇齿纠缠,似乎仍不够索取,云伤忽地将她拦腰横抱放至床榻上,正欲俯身吻下,眼角忽地瞥见她足踝处一抹银光闪过,滚烫身体直似坠落冰窟,突地踉跄后退几步,眸底血色急速闪退,冷冷道:“又胡闹!”
红衣一把扯掉面纱,上前抱住他,道:“云哥哥,你便把我当做白姐姐,红衣不介意。”说着,仰头朝他吻去。
云伤欲将她推开,又怕伤了她,只扭转了头,淡淡道:“你将缚魂丝引渡至你体内,如今只能保持人形,灵力尽失,我已是愧疚不已,更不能再伤害你分毫。”
断魂涯上,雨中一吻,便是红衣被困清凉山时听弟子议论所知,在玖瑶姬将她救出后,火急火燎的赶至断魂涯,众人面前将他吻住便是引渡了缚魂丝至自己体内。
云伤当时手无缚鸡之力,自是无法抵抗。
六界皆知,身中缚魂丝之人,断无药可解,皆是因为,解救的唯一法子便是需有人甘愿冒了生命危险将缚魂丝引渡至自己体内,此后,再不能被其他人引渡走,直至生命殆尽。
红衣低低道:“红衣是心甘情愿而为,云哥哥不必愧疚,云哥哥爱我是红衣福分,怎能言伤害二字。”
说着,欲再要吻去,见云伤躲闪,红衣忽地放开他,喜极而泣,道:“云哥哥,白姐姐还活着是不是,小姐姐便是白姐姐,是不是?”
云伤一怔,眸底一凛,冷冷道:“莫要胡言乱语。”
红衣忽地笑出了泪:“我假扮之人是小姐姐,你方才喊着小姐姐和白姐姐的名字,白姐姐果真活着,云哥哥原本从未将白姐姐忘却,原本,她便是白姐姐,原本……”
她忽又将云伤抱住,又喜又怒:“云哥哥,你真傻。”
他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白姐姐。
云伤轻抚她肩,默不作声。
窗外火珥忽地唧唧直叫,云伤和红衣推门而出,只见一缕黑影从远处腾空而去,瞬时已不见了踪影。
火珥唧唧叫了两声,本欲追去,忽又吸一吸鼻子,熟悉气息竟是瞬时消散无踪。
方才明明有一丝气息,独属于那个丑主人。
火珥摇摇头,莫不是几年未见,果真想念出了错觉?
黄光一闪,火珥虎身鹿头两翅两足足有半人高的身躯忽地化为一个巴掌大的小毛球,蹦跶着两条小短腿,蹭地蹿至云伤肩膀,幽绿大眼骨碌碌转了一转,闭眼睡了过去。
今夜无扰,好好睡一觉才是正经。
月初旬直至飞出很远才落下身子,暗夜一片漆黑,唯有寒鸦几点,凄厉惨叫,不绝于耳,她定晴一瞧,高山之侧,四野莽莽,原本是翾玑城东郊的一片坟茔。
云伤被仙界追杀,偏偏落脚至仙山脚下,果真七窍玲珑。
她一路寻来昆仑山脚,不过是想要打听三年前断魂涯关乎清凉山弟子疯癫痴傻一事,又听闻朔流所说百年前妖女凝气成冰,仙门子弟,三尾火狐,事有蹊跷,疑虑重重,她总要弄个清楚明白。寻到火珥,本只是极其想念它,岂料隔了老远瞧见室内灯烛摇曳,两抹熟悉身影如胶似漆的贴合在一起,她早已缝补严实的心魂莫名被撕裂开,竟是一痛。
那突如其来的一抹痛,忽地散了她小心敛收的气息,被火珥觉察了去。
又为何了会痛,三年前,他和她,本早已在桃源村拜了天地,结了夫妻。
犹记那日大雪,她被阿婆拉入屋中,不知喝了几杯喜酒。
总归是亲眼见他穿了喜袍,亲口喝了他的喜酒,亲眼见了红衣着件亵衣与之相依偎,亲眼见了断魂涯上那雨中一吻,亲眼见了她不顾了性命相救又解除封印救上来的他灵力俱在,亲耳听他折辱她嘲弄她卑贱至极……
她忽地蹲下身来,呛咳出声,北灵山上,该流的泪都已流干,该流的血也亦流干,何苦,再去自扰。
她猛地抬手朝肩侧伤口击了一拳,血肉裂开,鲜血汩汩而流,她倒吸一口凉气,脑海瞬时清醒许多,摇摇晃晃着向城内走去。
晨光微熹,栈仙阁却是人声鼎沸,络绎不绝,张灯结彩,甚是热闹。
月初旬躲在街道对面一个暗黑角落之中,细瞧了去,见大门上贴着一个大大的“喜”字,想是不知栈仙阁内哪位姑娘觅了如意郎君,欲要嫁出。
蔺含之一身鹅黄衣衫,双手叉腰,叱喝道:“歪了,歪了,向左一点……过了,笨手笨脚,向右,再向右一点……”
月初旬勾唇一笑,瞧了半天,未曾见陵游身影,不由一叹:“蔺姐姐,你何以还要等他?”
街市人流多了起来,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包子铺老板正掀了蒸汽腾腾的笼子吆喝,铁匠铺也叮叮当当响了起来,一早吃茶的正凝神听了说书先生讲关公耍大刀时的威风。
月初旬怔了一怔,三年来第一次踏入如此热闹繁华之地,竟是念起了荒漠绿洲中的旱魔来。
她离开绿洲前往俞州城时,旱魔便知,此后她怕是再也回不去了,极力忍了不舍,矮短身板颇是潇洒的转过身,笑道:“小丫头,万千保重。”
她只是茫然不定的许诺:“待我办完事,再回来同爷爷把酒言欢。”
第一次唤他爷爷,却并非是最后一次。
她眸色一黯,瞧见蔺含之扭身进了屋内,只觉不便逗留,转身便走,忽听背后有人迟疑唤了一声:“师姑?”
声音清冽如玉珠相击,月初旬下意识回过头去,朝阳初升,霞光洒了他一身,鼻若悬胆,眉目舒朗的青衣少年郎,多年未见,羞涩拘谨可爱之处,平添几分成熟男子气来。
北宫沐风见这一身黑衣,又罩了一件黑色斗篷的女子回身望他,又盯了她仅露出的一双眼睛,忽地一喜,又唤一声:“师姑……”
月初旬猛地回过神来,忽地折身进入一条小巷。
北宫沐风急急追来,小巷深深,哪有半个人影?
水沉烟一手拿了两个包子,见北宫沐风走远了去,扬声道:“北宫,你做什么!”
“师姑……方才我见着了师姑。”
包子应声而落,水沉烟怪异的瞧他一眼:“你眼花了么?姐姐消失已三年有余,听说,听说……”
北宫沐风气恼的捡起包子,打断她:“师姑断不会无故取了清凉山弟子心智,你莫要道听途说了魔人胡诌之言。”
水沉烟一愣,冷冷哼了一声,道:“我也是关心姐姐,难道你一个师侄比我一个妹妹还要关心她么?”
被她一顿抢白,北宫沐风脸色一青,不知如何辩解,冷冷抛下一句便离开了去。
“我已对你坦白过,你是我的小仙女,永远都是。”
水沉烟忽地一怔,望着他远去背影,幽幽道:“小仙女,小仙女,谁是谁的小仙女……”
她疾步追上去,路过那条小巷,不由扭转了头去瞧:姐姐,既然回来了,现身见一见妹妹可好?
两人消失许久,小巷忽地现出一个人来。
月初旬轻叹一声,她此前从未曾注意过,北宫竟是心细如尘,这般裹的严实亦被他察觉了去。
竟是越走越是沉重,似是灌了铅一般。
翾玑城痴傻疯癫者,足有五人曾是清凉山弟子。
有老者摇头:“三年了,三年前一场大雨过后,城内突然现出七八个疯癫之人,极易暴躁动手打人,功力深厚,百姓自是身受其害,后有清凉山弟子下山将其功力废去,去年死了一个人,失踪了两人……”
不知底细者赞叹:“清凉山弟子定时下山前来接济他们,果真名门大派,仁爱无边。”
……
却又是为了何,他如此待他们?抑或,仅仅只是,有人存了心陷害于他?
月初旬昏昏沉沉入住在城东头临街一家客栈,天未明,已听窗外熙熙攘攘,有人哭哭啼啼,月初旬揉揉眉心,轻轻一叹:昨日有人做了新嫁娘,今日便有人终结了生命,世事轮回,真是不可捉摸。
头一歪,又迷迷糊糊睡去,自从四年前,拂月阁被毁,她外出寻师,不是睡了山洞,便是露宿枝桠,何曾有过几次安心之眠?当下又用枕衾裹了耳朵,欲要接了方才那个美梦。
梦中,渡行云一脸褶子的笑着说,旬儿,这便是我们的家,拂月阁……
叹妙立在阁楼上,一手托腮,一脸盈笑了唤她:姑娘,快上来。
月初旬朝她一笑,忽地凝力飞身而起,飞至半空,忽听一声尖叫,生生将她惊落地上。
“被人挖心挖肺,又被人揭去脸皮,定是栈仙阁出了妖孽……”
“凝霜丫头哟,今日出嫁大好日子怎地生生丢了性命,苦命哟。”
“白瞎瞎熬了这许多年。”
……
栈仙阁。凝霜。
月初旬忽地一个激灵坐起了身,凝霜,莫不是蔺姐姐身边那个圆脸丫头?
栈仙阁前,果真红纸换白联,隐有嘤嘤哭声,蔺含之愤怒嘶哑声音穿墙而出。
“哭什么哭,给老娘站好,昨夜都干了什么,一一都要给老娘禀明……”
蔺含之声音弱了下去,月初旬知晓她定然在哭,凝霜自小便随着她,她将她当亲妹妹一般看待,如今遭了此劫难,她定心痛万分。
月初旬踌躇许久,终于叹一声,悄然离去。
她一路上早已留了蓝蝶印记,渡行云理应不日便会前来寻她,也许,见了他,一切谜底皆会豁然明了。
又过了两日,渡行云依旧没能出现,栈仙阁却又出了事端。
棋坊和舞坊各有一位姑娘相继故去,皆是遭人残害,被人挖心挖肺,剥了脸皮。
栈仙阁闭门谢客,琴坊,棋坊,书坊,画坊,舞坊各位佳丽及丫鬟小厮皆是人心惶惶,有胆怯气懦者哭着跪在蔺含之面前饶她离去,蔺含之一面应付了官府查案,一面央了清凉山弟子清查是否阁内藏有妖邪之物,忙的不可开交。
到得第三日,恰是月圆之夜,皎皎明月,光华似水银,翾玑城灯火幽明,八街九陌喧嚣胜却以往,原是中秋之夜。
栈仙阁却是门可罗雀,车马稀,映着四周灯火辉煌,更显孤寂落寞。
月初旬飞身进入别苑,又一跃飞上西苑三楼,此时宾客全无,整个别苑暗影重重,唯一缕月光洒进院中,静静望着曲径花坛处枝头花红摇曳,思及过往,直似昨日之事,却亦不可追。
她细细将西苑,北苑,东苑逐一查探了一番,一无所获,又飞身跃入北苑后的两排屋舍。
后院各个房间内皆是灯烛耀耀,即使有三五个清凉山弟子同时巡夜守在附近,人人心生惶恐,亦是不敢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