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我意料的是,杜七居然放过了我,他收起了宝剑,匪夷所思地告诉我‘他输了’,然后交给我一幅画,让我回家交给阿梅。这幅画现在就挂着这面墙上。”
公孙义指了指墙上那幅仕女图,大家愕然地看着那画,做梦也想不到公孙义和杜七之间还有如此渊源。
“我打开杜七送我的画,发现画中人竟是阿梅,惊讶不已。我想问问杜七这是怎么回事,可他已经扬长而去了。我只好满腹狐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阿梅见我安全回来很欣慰,可她见了这幅画后当场脸色就变了,她看上去心都碎了。
这幅画画的正是当年他俩相约私奔,阿梅苦等杜七的情景。只有当时在现场看到阿梅的人才能画出这幅画,因为画中她的衣着、发髻、甚至那棵树的形状、阿梅眺望的方向,都和当年高度一致!想必杜七得知我跟他约定的决斗地点后,当即明白这件事跟阿梅有关,以他的能力,很快就知道了阿梅的下落。他用这幅画向阿梅表明当初自己并未失约,而是情有苦衷。阿梅这才知道自己错怪了杜七二十年,她痛苦万分。
我从未见过阿梅对哪个男人如此在意过,那一刻我的心也碎了。当我明白自己是靠着阿梅的旧情才捡了一条命时,我简直痛不欲生!
几年后阿梅患病去世,临终前含泪要求我把她葬在姑苏城外燕子矶头、当年他们相约之处,我完成了她的心愿。尽管她心中另有其人,但这毫不妨碍我始终如一地爱她!她是挂记我的安危,才让我把决斗地点定在她的伤心地,每当我想到这点,我的心里只有感激。”说到这里,公孙义脸上竟露出一种幸福的笑意。
苏少游看着公孙义,心中的敬重之情油然而生。即便是遭遇如此之事,这个老人心中却总是不忘别人的恩情。
“就在我回家后没过几天,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开始不断有人来我家登门道贺,恭喜我和杜七的决斗平分秋色。道喜的人越来越多,很多朋友甚至不远千里赶来,几乎是一夜之间,我便成了天下第一剑客!
我对此惊诧不已,很快就明白这一定是剑客盟的杰作。在他们看来,即便是平局也是一场伟大的胜利,因为之前他们都是一败涂地。他们见我毫发无损地回来,便借此机会造势,把我抬上天下第一的宝座,以此鼓舞自己的士气,打压蝙蝠山庄的声威。杜七并未出面否认这一结果,事实上即使他否认也无济于事,因为整个江湖到处都有剑客盟的喉舌。这便是这么多年来,剑客盟各大门派从未有人向我挑战的原因。
这里面有一个关键因素,便是我本人的态度。如果我出面澄清事实,那自然谎言会不攻自破。可是,我让虚荣心迷了心窍,不但没有说明真相,而且坦然接受了大家的恭贺。我本不是沽名钓誉之人,或许是阿梅的事情乱了我的心性,我觉得她一直都看不上我。杜七样样比我强,他俩才是真正相配的人,这令我妒火中烧。
各位,人生痛苦的事情有很多,自欺欺人便是其中之一。这些年来,我背着这个谎言的包袱,痛不堪言。随着上门挑战的人越来越多,我的声名越来越响,我的痛苦也越来越深!但我想不到的是,我的这种行为害了我的徒弟方翔,他为了维护我的名誉,死在温震阳剑下,我终于为了我的自私和虚荣付出了沉重代价!”
说到这里,公孙义脸上写满了无尽的沉痛和懊悔之色,大家心中也唏嘘不已。
“这便是我请各位来的原因。”公孙义接下来正色道,“谎言也该被揭穿了,各位,请你们回去后,把我今天说的话转告给你们的师长、弟子、朋友们,告诉他们我公孙义欺骗了天下!当年和杜七的决斗,是杜七念及与我妻子陈碎梅的旧情,饶了我一命!我从来都不是天下第一!”
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将这几句话说得振聋发聩,在座者无不动容!
大家目瞪口呆,他们此刻的心中,毫无对说谎者的不耻,只有对这个勇于说出真相的古稀老人的无尽敬重!
只有梁安在一边看着公孙义,脸上竟出现了欣慰的笑意。
公孙义长出一口气,淡淡笑道:“这么多年来,我心里从未有像现在这么轻松过,各位请即刻下山,莫忘了我对你们的嘱托,多谢!”
苏少游再也坐不住了,上前施礼道:“公孙前辈,晚辈苏少游,临行前有一事相告!”
公孙义面带微笑还礼道:“苏少侠,你年纪轻轻,此番比武却有上佳表现,前途无量啊!”
苏少游苦笑道:“晚辈正想跟前辈说明此事。”
他看了看豪叔等人,终于下定决心,朗声道:“此番少游能够连过两关,根本不是凭自己的本事,全是豪叔、萧公子和丁大侠暗中相助的结果!”
当下他把萧文虎如何秉承父命,何占豪、丁盛等人如何相约前来相助,萧文虎如何暗中巧妙安排赛程,又如何同豪叔一起故意败给自己,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末了道:
“今日听前辈一番言语,少游深受震动。论武功,丁大侠、萧公子和豪叔均在我之上,此事若不坦白,少游日后必将寝食难安!”
若换了往常,当事的萧文虎等人势必尴尬不已,但听了方才公孙义的一番话后,他们三人此刻只是感慨世事的奇妙无常,对于苏少游的举动,心里唯有赞许。
只有陆金钩和简二先生,此刻看上去哭笑不得,他们两人今日来,先听公孙义坦白,又听苏少游认错,只觉得此番上埋剑山庄,始终受摆布的是自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公孙义看着苏少游,这个年轻人的坦白赢得了他的好感。
“苏少侠,我知道你此番前来,是为了给家门树立声名。其实你根本不用来的,你的父亲早已为你指明方向了。”
苏少游一脸茫然:“前辈还请明言。”
“我曾有幸见过你父亲两面,颇有相见恨晚之意。坦率的讲,这江湖上武功能胜过你父亲的人,其实不少。但若论高风亮节,论侠义胸襟,世上罕有能出苏浅之右者!要知道,真正决定声名的,是在比武场之外!这个道理,我也才刚刚明白。”公孙义说着指了指何占豪等人,“他们三位,为了报答你父亲的恩情,或不远万里,或不惜死战,殚精竭虑前来助你,此等义薄云天之举,岂是高超剑术能够换来的?”
一番话说得苏少游心里暖流阵阵,不知不觉间他已感动得热泪盈眶,几日来心中的烦闷一扫而光。他不顾肩伤疼痛,郑重地拱手道:“前辈,您或许不知道方才您的话对少游有多重要,少游此刻有茅塞顿开之感,请受少游一拜!”
说罢向公孙义深鞠一躬。
公孙义微笑还礼:“苏少侠,日后江湖上路远水深,还请多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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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丁盛上前道:“公孙前辈,我想此番埋剑山庄之行,我等都获益匪浅。不知前辈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公孙义面色坦然,一字字道:“我要呆在这里,接受温震阳的挑战!”
丁盛默然片刻,终于忍不住道:“前辈,请恕晚辈直言,您年事已高,又何必同温震阳那样的人一般见识。您既然已看破虚名,何不随同我等一起下山。相信有我们在,华山派的人也不敢太过放肆。”
苏少游连连点头,虽然不知灵貂的事,但他已看出公孙义此刻已深陷险境。
公孙义答谢道:“多谢丁兄弟的好意,我很快便要遣散庄丁,届时能否护送我的家人离开此地?”
丁盛郑重道:“在下自问在关外的朋友还是不少的,产业也颇有几处,前辈尽管放心,在下一定竭尽全力照顾您的家人。只是您自己的打算,是否再考虑一下?
公孙义淡淡一笑,看向窗外的苍松,缓缓道:
“这个江湖只会接受战败身死的不败剑客,绝对容不下临阵脱逃的天下第一。”
……
众人告辞公孙义,离开埋剑山庄之时,天色尚早。
他们回望埋剑山庄那屹立在风雪中十几年之久的山门,均感慨万千。
“贤侄,你日后有何打算?”何占豪问苏少游。
“我只知道我现在想去喝点酒。”
“你说到俺心里去了。”
“别忘了算我一个。”萧文虎笑道。
“还有我俩。”说话的是陆金钩和简二先生,“你们几位怎么也得请我们喝一顿才是。
几人哈哈一笑,遥望着天边淡淡的浮云,阔步向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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