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云滚滚,一声雷震,雨便簌簌地落下。
城门口的卫兵都躲到了城楼下面,大雨倾盆,此时面对面说话也难听清。一片铅色染从云坨子里漏下来,很快浸透了天地。过去每逢大雨进城的人流加快脚步,卫兵的查验也松宽许多。有的钱庄便会趁这时让伙计带着不具名的银票入城,沁了雨水的银票上墨迹横流,到了钱柜就称签名被落雨冲掉,是为洗钱。后来哪怕落雨时城门卫兵也要严查旅人随身物品,排在后面的人就不免淋成了落汤鸡。
城门口的人流排起了队,后面的人纷纷掏出蓑衣披上。一个脸上涂黑的卖炭翁也披上了蓑衣,戴上斗笠,还用干草把身后的炭车盖了盖。
随着电闪雷鸣,排队进城的人流开始站不住了,人群议论纷纷,骂娘之声不绝于耳。但卫兵还是不紧不慢地查验着。这时卖炭翁提溜着一双鹰样的眼睛,佯作看天、看城楼、看队列,四下张望了一阵,人群中似乎没有他正在提防的东西,于是卖炭翁又平静地低下头去,用斗笠遮住自己涂黑的脸。
终于到他了,卫兵在他身上简单摸索了一阵,不见违禁物品,这时瞧见他脸上、身上都涂了许多炭渍。
“卖炭的,你这一身怎么尽是黑灰?”
“刚烧了炭,就拉了往城里来,没顾上洗脸。”
“把车上的干草去了,我们看看下面尽是炭不是。”
“几位官人!这个雨势,没有干草,我的炭顷刻就淋透了,浇了水的炭一两天都干不了,点起火来烟大灰大,卖不出价。还请大人通融。”卖炭翁一听要去干草,焦急地作势要跪下去,被卫兵拉住。几个卫兵到车上抓了几把,确实都是黑炭,于是放行。卖炭翁过了城门,往街上去了。
进城之后卖炭翁一路往东,专挑小巷小路走,加上风大雨大,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他始终四下留神,到处张望,雨水顺着斗笠的裂缝漏下去,洗掉了他脸上的一部分炭灰,这才让人看清,这是个年逾五十的老者,但脸上线条刚硬,一双眼睛色厉神明,在雨里走了近半个时辰,始终保持着戒备。
他一路朝东边去,街边的武馆渐渐少了,只剩下一些平房和小院。但突然一座青瓦白墙的大院出现在视线中,他有些迟疑,按之前打听,平乐的武林世家都集中在西南,东边都是工行、商行和务农的农民居住。这座院子。不是某个大商的府尹,大概也是哪个读书人的宅院吧?
他这一停步,身上的寒气翻滚着涌上来,老者突然挺不住了,歪歪地踩了两步,就向一旁的墙边栽倒下去。一道暗红透过他用炭染黑遮去血迹的外衣,淌进雨水中。
老者一倒地,旁边的炭车上呼啦一声,干草和炭块都被推开,原来有个十四五岁的女孩一直蜷缩在车上。女孩身体娇小,再缩成一团用炭渣遮盖,卫兵才没有探出来。
“爹爹!”女孩想扶起父亲,但老者的手脚都成了木头一般。再三努力之后,他站不起来,倒是吐出一些血沫。
“游儿,听我说,不要慌,没人知道我们已经进城了。这个院子,你看。”老者示意女孩去看院子的高墙,这时女孩脸上的炭灰也渐渐被冲掉,露出的肌肤如琼如脂,五官稚气如同陶瓷的娃娃,残余在她脸上的炭渣也挡不住这份与水交融的清灵。
“我看见了。”
“这个院子里住的多半是个读书人或者商人,你去敲门,说我刚才遭了歹徒打劫,被短刀刺伤了,请他收留我们避一避。之后你随机应变,只要我一口真气能缓过来,夜里在上路,便能找到宗主。”老者眼里的光开始涣散了,女孩点点头,老者觉得还有许多要说,但眼前已经天旋地转,于是倒头失去了知觉。女孩放开父亲,知道自己唯有随机应变一条路了。
她走到院门前,擦了擦脸上身上的炭渣,若是说遭人打劫,在扭打中撞上了炭车,身上一点点炭渍还尚且可信,浑身都是炭就显得可疑了。女孩飞快地拍干净身上,只恨没有十二只手。在她求助的这时间里,她的爹爹正倒在雨中逐渐失去温度。
女孩敲响了门,有那么一个瞬间,女孩觉得自己听见了运剑破风的声音,那声音随着自己的敲门停止了。她脑子转的很快,爹爹说这户人是商人应该有他的道理,就算爹爹真是猜错了,主人出门来查看,自己不在更加惹人起疑。如果这户主人绕着院子走两步,就会发现爹爹倒在墙边,如果那人报了官府,事情就不可挽回了。
她扶着门框勉强站稳,院门打开了,同样湿透的东方雄把重剑背在一只手上,茫然地看着女孩。
半刻时以后,女孩换上了干衣服,东方雄帮她给爹爹止血,给他也换上干净衣服,搬他到**睡了。之后东方雄又在床边点了个炉子,温煦的香味带着丝丝暖意钻进女孩的鼻腔,让她感觉指尖与脚底又重新有了知觉。
“真的不用请大夫?”东方雄从放女孩进院子就一直是一副淡然的表情,女孩不知道他有没有识破她撒的谎。
“真的不用了,爹爹卖一车炭才挣几钱银子,再劳烦您为我们找大夫,那是万万担待不起了。”女孩不知道这样的说辞能不能说服他,只见那个木讷的少年点点头,关上门就退出了房间。
周游儿觉得心在往下沉,现在很难说爹爹什么时候会醒,在那之前她还有很多谎要撒。好在这家的主人是个心地善良的小剑客,他父亲闭关去了,院里不会有别人,如果能博得他信任,在这里避上一段时间倒也非常合适。
但她马上又想,这会不会太合适,太巧合了?也许这个剑客已经接到了追捕爹爹的命令,刚才的话只是临时编造的说辞呢?周游儿突然想哭了,眼下的事情远不是她努努力就能办的漂亮的。她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这家主人给自己的衣服上气息干净好闻。从尺寸来看这衣服应该就是这小剑客的,这个年纪的男孩很少有这么干净的衣服,凭这件衣服周游儿很愿意相信,也许自己就是交上了好运,遇到了可以暂时信任的人。
院子里有搬运重物的声音,周游儿觉得心要跳到嗓子眼了,推门出去查看,发现是小剑客把那一车炭拖进院子里了,还抬来了干草给炭渣盖实。周游儿陡然发现自己从进门到现在已经做错了这么多细节。一个卖炭翁的女孩,丝毫不心疼暴露在雨水中的炭。心疼银子不肯请大夫,却胆敢去穿人家干净体面的衣服。应该是第一次见这么多血的场面,却好像识得这伤势一样,还能帮忙包扎止血。看着东方雄拉着干草遮盖炭车,雨水从他鼻梁上流到下巴上,周游儿突然觉得自己编不下去了,打算对这个小剑客和盘托出。
“去休息吧,你受惊了。既然不请大夫,我要去给你爹取一点金疮药来。”东方雄的声音毫无波澜,似乎这样的场面他每天要见无数。
“谢谢你,其实不必的,一车炭还不如公子你一件衣服值钱。”
“衣服湿了晒干便是,你受点累看好你爹爹,别让他滚下床来又弄裂了伤口。”东方雄进屋后抹了把脸,都没有去看周游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