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关城门没有多长时间了,守东门的卫兵们哈欠连天。倒春寒让人心生困乏,这时进出城的人流也几乎断绝,卫兵们已经开起了小差,讨论着炭炉小火烤鱼和烧酒。
这时,一顶漆黑的轿子由远及近,卫兵们有些愕然,平乐东面的道路十分崎岖,骑马行动都多有不便,更别说乘轿子。何况夜间四下黑暗,轿子和随行的队伍却只打了寥寥几个火把,若非城门之内就是内热的平乐夜市,人气十足,卫兵们大概要怀疑这是阴差借道,自己撞上鬼了。
队伍靠近之后方能看清,四个轿夫两旁有骑手举着火把,那骑手**的马也是通体乌黑,明显受过训练,对背上的火光和热源毫不惊愕。而在轿子之后还有一些步行的随行者,等这伙人走到城门下,卫兵上前时,他们身上红线绣纹的黑袍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有卫兵认出了这身衣服,近半个月来截江亭人进出平乐非常频繁,又都带着官府签发的文书,卫兵们习以为常,简单确认手续之后便要放轿子进城。
“夜路不好走,城里青石地不平整,小心别把轿子倾了。”卫兵顺口关照了句。
“谢您关照,敢问醉生楼在哪个方向?”
两名骑手中的一人下来牵着马走,城门下的火把照亮他的侧脸,卫兵瞥了他一眼只觉得英气逼人,火光和阴影削凿让这骑手的脸庞看着硬气,他开口时没有看卫兵,而是压低了目光瞥向地下。卫兵却不觉得这人不敬,相反他的气质让卫兵有种感觉,如果与他四目相对,那双眼睛肯定有叫人说不出话,提不上气的力量。
“沿着这条街走到头,冲西边就能望得见。”卫兵茫茫然地指了路,那人点头谢过之后便又上马,领着队伍朝街那头去了。卫兵心里感慨这肯定是某位高人,平乐里也有众多武学高手,这些人举手投足都带着常人没有的力魄,方才那人便是如此。随着队伍走远,被问话的卫兵还望着那个骑手的背影,发现黑袍上金色的丝线绣出江涛的波纹,在火把映照下起伏闪烁。卫兵觉得那袍子真是好看,但也只是想想,很快卫兵们的注意力回到之前的闲谈上,炭炉烤鱼和烧酒的话题又继续。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黑袍上的江水湍纹是截江亭人位阶的标志。红线刺绣意味着分舵亭众,银线则意味着使者甚至分舵舵主。而金线刺绣的黑袍究竟有多少人拥有,他们又在截江亭中处于何等的地位,无可查证。如果刚才卫兵观察的再细致一些,他还能发现那金线袍子上的江水波纹生动壮阔,有远近层叠的变化,和普通亭众身上的黑袍大不相同。这种花纹叫“通天潮”,绣制这种纹样需要礼部清吏司的许可,将这种花纹绣在衣服上意味着穿衣服的人有着等同于七品文官的特权。这伙人连夜乘快马来到平乐东北面的镇上,换了轿子,遣散马队,低调地进了城,卫兵们大概觉得这只是追捕日前流寇的后续。
但从此刻起,剑枭和他女儿已经不再是纷乱的焦点了。
轿子行到街道尽头,确实已经遥遥地可以望见坐落在繁华中的醉生楼,但那还是几条街道之外。相比之下,队伍身边的这些街道则死寂而黑暗,一点烛火都看不到。带头的骑手勒了勒马,引队伍朝拐角行动。
这时,一道影子翩然落在队伍一旁的屋顶上,打头的骑手立刻察觉,示意队伍停下。但另一名骑手似乎感到了敌意,当即拔剑出鞘,对着屋顶一声暴喝。
“什么人?”
那个影子似乎脱了力一样,沿着瓦片滑落下来,拔剑的骑手从马上跃起,一时间寒光闪烁,即便黑马受过训练,也还是仰头嘶鸣起来。
那影子落地时缩成一团,似乎摔落在地还没站稳,拔剑的骑手飞身削砍过去,那剑力之大,破空的啸鸣让另一匹黑马也不安地仰头。
只是,影子里也射出一道寒光,贴合骑手的剑光而动,仿佛两把兵刃合二为一,只是一瞬间,骑手的剑被掀飞脱手,那影子又一动,踢开骑手直取黑轿。
在马上的骑手这才跃起来,翻覆两手放出许多道寒光。刚才应对劈砍时游刃有余的影子,遇上这些星星点点的寒光而大为忌惮,曲折游走,一下子在窄窄的街道上腾挪踏跃,那些寒光击中房屋和地面之后,散发出丝丝银光连接着骑手的袖口。骑手猛地抽拉,这些丝线猛地缩紧,在空气中割出让人心悸的声响,如果有人站在这些银线当中,现在应该已经四分五裂。
但是那影子避开了暗器也躲开了银线,现在从马背跳上的骑手已经落地,影子沿着一侧房梁疾走,突然偏折直取落地的骑手,骑手一面掷出寒光一面拔出短刀防御。但这次那影子一振拔剑,长剑带着开山之力划出一条直线,所有暗器还没碰到这条线就已经被剑气震落。
眼看那条线就要与骑手的短刀相撞,脆弱的短刀无法抵挡这剑光,将会连刀带人一起被切开。这时一声长啸掀开了黑轿的帘布,一道鞭影与剑光相撞,空中的影子随即卸去力道,落在了地面,保住性命的骑手把短刀收回鞘中,不知是从刚才那一招里看出了来者的身份,所以不必再用兵刃,还是因为力量悬殊,持刀失去了意义。
“都让开,我与他有话要说。”这时,轿子里的人走了出来,那人声音浑厚敦实,同样披着金线黑袍。袭击队伍的影子始终没有把剑收回鞘中,但轿子里的人一发话,即便刚才被打落了武器的冒失骑手,也不做多余动作,自己退到了一边。轿里下来的人径直走到那影子跟前,突然愣了愣,来者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黑袍男人笑了起来,他面貌英武有力,发笑时盛气远在持剑老人之上。
“原来如此,看来你倒比传闻里有义气一些。”
“你追了剑枭一路,如果是为了见我,现在你也见到了,便不要再为难他们父女。”
黑袍的男人止了笑,与白发老人对视了顷刻,自嘲似得叹了口气。
“看来到平乐来终究是白跑一趟。”
“你没有话问我?”
“我要问的,全都已经有了答案。”黑袍男人凝视着老者,但目光已经失去兴趣,老者昂头看着他,忽然把剑收回鞘中。
“若杀了我对你是大功一件,但杀无妨。”
黑袍的男人沉默一阵,最终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自己低贱了,便把所有人想的如你般低贱,你不成大事,未必旁人不能成。”那黑袍男人转身回到轿子上,两个骑手搀扶他入轿,均是毕恭毕敬。
“走吧,你身在哪里对我已经无异,但总有人心怀叵测,你若是死了,便是把与我们共享的最后一点尊严也丢了去。”黑袍的男人掀开帘布时最后回头说了一句。
黑轿被抬了起来,继续往街拐角去。队伍开过白发老者身旁,没有做任何停顿。
“扬部的弟兄过得怎样?”老者忽然对轿子的方向追问。但轿子径直地走远了,什么回应也没有。老者似乎气结,再次握住了剑柄,但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候,一阵啸叫升上天空。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一团红色的烟火在天上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