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坐着她的父亲,冲她瞪了一眼,又低声说道:“当初要你多巴结巴结子上的时候也不见你如此能说会道,现在来吃这坛子酸醋,早不掂量掂量自己了。”
这父亲倒是不护短了,白白把自己女儿羞辱了一番。我坐在他们身后,听着吃吃笑了起来,女淑回头瞪了我一眼,可碍于父亲在身旁,并不对我出言呵斥。
<!--PAGE 6-->
不久,殿外钟声响起,过了好一会儿,殿里众人纷纷起身,向着正殿上的人行着大礼。我虽同他们不一般,可到底这里是人间,得行人间的礼,再说尧帝自登位后,各处仙家皆对他称赞连连。我同众人跪在殿前,抬起头时好奇地往正殿上瞧去。
这一瞧,可不得了,我直直瘫软在大殿上,幸得我处在角落位置,除了身边几位官员及其子女,并无其他人注意到我这吓破了胆子的模样。
刚刚被我嗤笑的女淑抬高眉眼看我,见我身旁并无人陪同,不顾她身旁的父亲,讥笑道:“我当是谁家女淑,原来也是如此上不得台面的。”
我心里打鼓得厉害,听她这话权当耳边风过了,只是我上不得台面的缘由,是因为正殿上面露肃色的人。
那明明……明明是父亲。
这下子我脑子里被嗡鸣声扰得乱了心智,被今日这番参宴之行实在是弄得摸不着头脑了。人间的帝君同我父亲一般模样,而他的帝后更是同呢哝姑姑长得相差无几,这是个什么戏曲儿?
这时奏乐响起,重华来到了我身旁,他见我这样子,贴心地问我:“你可是身体不舒适?”
我不知该同他怎样解释,也不知该问他些什么,只是摇摇头,看着殿门前缓缓往殿前而去的穿着喜袍的两人。
仪式依着他们帝家规矩走,拜了帝君再拜帝后,司掌大人坐在帝君帝后位下,也许是富贵时候吃食狠了些,脸上圆鼓鼓的,笑起来如若用手一掐,准能掐下两个肉丸子来。帝君平日对这个儿子甚是严厉,听说当时帝君做了围棋这一档子闲事抒情之物,非逼着丹朱日夜学习。丹朱虽然好玩乐,围棋技艺倒是无人能敌,讨得帝君的欢心,当下将他封了嫡长子。可是丹朱毕竟年少心性,平日里祸事不断,帝君对他也颇有怨言,可毕竟几子当中,丹朱既是嫡出,较之其他子嗣实属出类拔萃,对他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丹朱脸上倒是笑意满满,我虽对律画不大喜欢,可她那张皮相,确实是美艳得不可方物,额间的那团火焰装点了花钿,衬得她更是艳丽得很。
拜过帝君帝后之后,两人便回了丹朱的波澜殿,殿里众人开怀畅饮,女皇饮过两杯酒后便回了殿。佩玖娘娘坐在侧位,同司掌夫人说着话。
重华往我碗里夹了好些菜,可我实在没了胃口,时不时总往殿上那人瞧去。帝君自己饮着酒,等丹朱换过衣服来了殿前他才稍稍有了喜色,招呼过丹朱同他说话,我看着那父子二人,心里没由来地泛酸。
以前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他总爱将我放置在他的双肩之上,腾云带着我四处看看。娘亲怪他不知轻重,我一个女儿家磕磕绊绊如若出了什么差池可该怎么办。这时候父亲将我放在地上,我站在他二人之间,听着他俩的打情骂俏,那时候我还不懂事,只知道父亲总爱蹭着母亲的鼻尖,对她情话绵绵,我攀着父亲的腿,奶声奶气地唤他:“爹爹……爹爹……”然后他一把将我捞起夹在腋下,说:“且生可是吃醋了?娘亲的醋你可不能吃,我最爱的人是她,你只排在第二位。”
<!--PAGE 7-->
我咿呀着:“不吃不吃。”
……
这转眼一晃,已经过去了好多万年了。
等我回过神来时,重华已经不在我身旁。我四处张望了一番,他正迎着众人的目光往帝君身前去。
他的步伐缓慢,我心里没由来地被什么东西狠揪了一下。
他跪拜在帝君身前,帝君笑着,佩玖娘娘也看着他笑着,娥皇偏头看着我,眼里悲伤得很,坐她身旁的女英却面露羞涩。我看着殿上几人的模样,心里更是慌张得很,可是重华背对着我,我无法看清他面上的神色。
帝君站起身来,声如洪钟,一字一句地把我心里刺得鲜血直淌,他说:“今日是帝子的大喜之日,众卿家现下也都在,我欲再宣布一桩喜事。姚家重华强干精明,辅我之乱,谋略勇人,眼下三苗国正是虎视眈眈,祸起四端,如若姚家重华能平此乱,我便将皇英二人许予他做妻,此誓不废。”
话毕,殿下议论四起。
我坐在此番声浪中,突然乱了心神。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他跪拜在那里一动不动,不请命也不推辞。我这下知道了娥皇为何总是躲避着我了,虽然此前女英曾来府上羞辱了我一番,可我相信重华并不会做对不起我之事。而眼下帝君当着众人前将此话放出,就是抹杀掉了我牢牢放在重华身上的那颗对他深信不疑的心。
我在众人的讨论声中退出了大殿。
外面鸳鸯灯笼照得依然喜庆,可是我心里空****得很。
一路不知怎么走着,到了一处四下无人的池子前,水波**漾着,我在那里坐了许久,想起这些日子同重华在一起的日子,不过才些许光景,变化却也是太快了些。
身后传来浅浅的脚步声,我以为是哪处的宫女从这里经过,可那脚步声停在我身后便消失了,我回过头,换下华服的律画正瞧着我,眼里现出嘲笑之意。
在大殿之上行过拜礼后她便被送回了寝宫,现在她离我只有一尺远,额上没有了花钿,那团火焰烧得红艳,提声同我说道:“你当真以为我是请你来做我宴客的?”
她笑得明媚得很,并看不出哪里有什么不对,可是那话里着实把我心里浇凉了半截儿。
我讥笑一声:“我真是蠢极了才又信了你的话。”
她拂袖在我身旁坐下,语气嘲讽得很:“大人这脑子确实不怎么好用,总是相信我这山里精怪胡说,当日在钟山也是,现下到了人间,一样被我玩耍得愚笨。”
我抬头看她:“你又为了什么对我这样?”
她说:“当日在钟山,我只是想着借你的灵力将那神石破了封,可是我没想到,你却将烛阴大人的眼睛打落到人间。后来我下山来寻,想借着人间这些愚人来帮我找回眼睛,可是我没曾想到会再遇见你,我更没有想到……”
<!--PAGE 8-->
她话说到一半,便不再言语。
我反倒不解了:“烛阴第二日便会醒来,你叫我去解个什么封?”
她摇了摇头:“烛阴大人自己不会醒来,那第二日需得有人施了法才行,而那施法的人是没命活的。那些劳什子的仙家我骗不过,你瞧着倒是好骗。”
听她这话,我更觉得自己蠢极了,那日差点儿白白把命给丢在了那里。
我面露不悦:“你倒是机灵得很,可惜我活到了这时候,让你心里添了堵。”
“那时我是对你歉疚,可是现在我巴不得你不痛快,我没法子杀了你,可有的是法子让你痛苦不堪。”
她这人简直莫名其妙得很,我被她骗得将神石眼睛打落,现在害得我要四处寻觅,她却扬言要折磨我。我当时是怎样脑子一热还说要养同她一样好看的金华猫的。
“所以你知道帝君今日会宣告重华同皇英二人的婚事,故意叫我来找我的不痛快?”
她更是不避讳地说:“且生,你这脑袋瓜子怎的就不会学着聪慧一点儿?”
我气急了,甩袖带起一阵劲风,水里的波澜更大。
她只眯眼看我:“我现在只想让你尝尝没了所爱的滋味,且生,我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可是你带给我的,让我恨不得把你剥了皮削了骨丢在一处尖齿豺狼的地方,淋淋血骨也不让你留有一丝一毫。”
她说得咬牙切齿,苦大仇深得很,让我一下子摸不着头脑,我自问从未得罪过她,反倒她曾想要我的一条命,换钟山上那位。
还不等我说话,四周突然狂风骤起,吹得池子里的水漫过石阶往在一旁的草丛漫去,眨眼的工夫便淹到了草根。律画瞬间变了脸色,身子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声音一下子软了下去:“且生,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尝尝这世上最噬人心骨的疼痛!”随后便扭身化成一团烟雾散了去。
她走后,风也停了下来。
我颓然地站在池子边,轻声喊着:“出来吧。同我说说话。”
我心里着实乱得很,被人骗来参加了喜宴,莫名其妙地见了“爹”,见了“姑姑”,那同我爹一个模样的帝君给我心爱的人许了婚,现下又来了个咄咄逼人的律画。
那人落坐在池子边的院亭里,坐姿是相当随意,跷着二郎腿,手里还托着个酒壶,斜眼看着我。
我走到他身旁在一边坐下,突然觉得心里委屈得很,泪珠子啪嗒落下来,他看我这副样子,把酒壶拿到我眼前:“酒解情恨。”
我一把拿了过来,仰头喝掉了一半,酒香是香,就是呛喉咙得很,一口完了,我被呛得涕泗横流,他嫌弃得很,往旁边的位置挪了挪。
这下我更委屈了,往日里我时时待在重华身边,小孩子模样是有,可那些时候心里甜蜜得很,小脾气小性子是有,可大多都是做做样子而已,从不跟他真闹,更不要说会有哭鼻子哭成这样子的时候。可现下我心里不好受,完全不顾旁边是烛九,我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鼻涕流了下来,我便拉起他的袖子擦了擦。
<!--PAGE 9-->
他心疼地看着自己绣着磐石花纹的衣裳:“我这可是前些日子刚做的衣裳,花费了不少银子的。”
同他说话就像跟夫诸在一起时轻松自在,我肿着眼睛问他:“你哪里来的银子,你我刚见面时你连饭钱都付不起。”
他使力从我手里扯过袖子,叹气地看了两眼,从兜里取出一块方帕递给我:“在这人间活着哪能不要银子,不过这世上的人可势利得很,狠狠讹了我一把,我那间宅子白白花了我好些银子,心疼死我了。”
看来这些日子他过得也不错,还知道给自己置办些物件了。可是宅子,倒也真是大手笔了。
“那你近来过得倒是滋润得很了,哎……我……不对,你置办宅子干吗?”
“吃饭啊。”
我傻眼了。
“吃饭你买间宅子做什么?哪儿不能吃饭啊?你……你……你买宅子的银子够你吃上一百年的饭了。”
果然活得长了,脑子也不清楚了。
他久久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等我把酒壶里的酒喝完,他才从我手里将酒壶拿了过去,在手里晃了晃,又是满满当当的一壶酒。
“有饭不如有个家,有家不如有个人陪着。你是舒舒服服地跟你的情郎生活在一处儿,可我是一个人。”他看着我笑,“且生,你说得对,凡人有凡人的好,神灵有神灵的难,我活了这么长的时间,突然跟你生出一样的想法,只想活过一百年的时间,等一百年后,把那些好的坏的一并带入黄土,谁也探究不得。”
这是那时我同他说过的话,当时我并不能得知他听了是什么样的滋味儿,对不同于凡人的我们来说,一百年的时间,只是日后想来眨眨眼的工夫,并不能生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来。可是我在这样的时候听他说这话,心里翻腾得厉害。
“你现下是要放弃了,回南禺山,还是去找神石眼睛?”他故意说这话来给我添堵。
我懒得再与他争辩这些,律画说得对,我这人脑子真的不大聪慧。小时候师父授我心法,我无一能参透,他摇头叹气,说我这身子是没什么能仰仗的了,安安心心跟在姑姑左右便好,再不济,继续跟在他身边做个捶腿丫头,傻笨是傻笨了些,捏肩捶腿的功夫倒是不错。我除了这手艺,最爱的便是钻牛角尖了,听不得别人在旁边说些什么话,只听得我想听的那个人的话,真心的、骗人的,我通通听了进去。
烛九拿这副模样的我无计可施,刚才他吹的那股大风将我的头发吹乱了好几丝,他伸出手来一丝一丝地帮我捋直了,动作轻柔,可绞成结的东西,并不是那么好一下子梳理开的,这凌乱的发丝,像极了我心里乱成麻的感情。
“嘶……疼疼疼……”
他本来轻柔的动作被我吓得使了力,动作更大了些,我左右晃动着,他一把摁住我的肩头:“忍着!”
<!--PAGE 10-->
我噤了声,让他一个人忙着。
等殿里再传出奏乐声时,他问我:“你可吃了食?我这下肚子里倒是空空得很,那壶酒都被你给喝了。”
语气倒是委屈得很。
我摇了摇头,他抓着我的胳膊便腾云往天空去,到了一处黑山林子,反而落了地。
我四处看了看,问他:“来这里做什么?又没什么可以吃的。”
他倒不理我,在一棵树下等了等,簌簌声而来,手做爪状,唰的一下手里便多了一只白兔子。
兔子嘴边还叼着根草,看来也是出来觅食的,可怜这下要进了两个无良的神仙的肚子里。
林子里生了火,便引来了好些精怪,烛九捏了屏障将他们隔挡在外面,木架子上正烤着那只可怜的兔子,香气扑鼻得很,精怪们闻着味儿,口水流了一地。
他本来正专心烤着兔子肉,不知哪只精怪号叫了一声,他不悦地抬起眉眼,冲屏障外围着的精怪们厉声道:“再叫就将你们也烤了来吃。”
他这人,可真没善心。这精怪修成可是要花上好些万年的,他随便说一句,便把那些虎视眈眈的精怪吓得四处逃窜,再不敢作声。
我闲在旁边无事可做,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又挂念到重华的身上去了。从殿里出来也好些时候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些什么,知道我不见了他又该是什么模样,会不会焦急地四处寻我,想到他因为找不见我急切的样子,我心里不忍极了。可是转念又想到他站在帝君面前,听着帝君许诺婚事这一出,我心里又犹如被蚂蚁啃噬一般,心痒得难受。
烛九将烤好的兔子肉递给我面前,语气惊喜:“我烤兔子的手艺是不错的,那时候你的父亲、姑姑可爱吃了。”
他这人真是时时刻刻都在给我添堵啊。
我接过来,咬了一口,好吃是好吃,就是烫嘴得很,我烫得嘴里直直呼气,他看着我笑得毫无君子风度。
想起这一日,太多的惊吓了。我心里除了重华,生起了诸多的疑问。
烛九从我手里撕下一条兔子腿,没什么肉,他吃得倒是欢喜得很。我向他凑近,他抬头看我,一脸的不可思议。
我问他:“你同我父亲、姑姑之间到底有什么渊源,总是听你提起他们?”
他慢悠悠地啃完兔子腿,冲我笑脸吟吟:“那时候我身子并不太好,听说南禺山上生出一对凤凰来,我可没见过,便寻思着去看看,一来凑凑热闹,二来这天地间生出这一对凤凰,仙气自然凌盛得很,我也可以养养身子。我到的时候,就见两个小娃娃并排坐在山头,身上光溜溜的,羞人得很。我挥了手给他们做了衣裳,普通的麻布料子而已,避避羞还是可以的。那时候两人还不会说话,我逗他们,他们便咯咯地笑,有趣极了。后来我歇息在山上,他们日夜跟在我身边,白日里四处寻些果子来给我,晚上睡在我一旁。也就千年的时候吧,一日里女娃娃突然说了话,嘴里一直念叨着:‘且洛且洛……’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她喊的什么,现在看来,她唤的原来是你父亲的名字。”
<!--PAGE 11-->
我心里一惊,等他细细说下去。
“女娃娃其实不爱同我亲近,平常时候都是跟在男娃娃身后的,男娃娃做什么她便跟着做什么。我瞧着女娃跟男娃跟得紧,不禁将她拉到身边一问:‘你可喜欢他?’女娃也诚恳,小脸粉扑扑的,直直点头……”
“所以……所以那时你说你以为的,是想要说姑姑依着那份心意,本会同父亲在一起的?”我不禁接了话。
他点头“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我这榆木脑袋,早该想到的。
父亲娘亲还在的时候,我从未听父亲提起过呢哝姑姑,可父亲仙逝之后,姑姑便寻了来,她问我愿不愿意同她回南禺山,原来是舍不得……是舍不得丢下父亲的孩子一人在外,被人欺负。
然而这些年,我却一直未探究到姑姑的这份感情。她那么一个清心寡欲的人,白白领了个孩子回家,悉心照料着,好吃好喝伺候着,时时刻刻挂念着,当作手心里的宝贝,怕摔了怕磕了绊了,都是因为我是父亲的孩子,而她心里,一直有着父亲。
<!--PAGE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