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浑浑噩噩地走着,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不知道走了多远,等我清醒过来时,天已经黑得透亮。
我坐在一个山坡上,将附近的草拔了个干净。
烛九是这时候来我身边的,他不说话,只是将那些还连根在土里的小草一根根又扶正,模样倒是仔细认真,我觉得拔草已经没了乐趣,便坐在他旁边低头看他
他的手指修长白净,面容阴柔,不细看的话,定会将他认成谁家的俏娘子。
兴许是我这目光太炙热,他翻身坐得离我更近,眼里带笑,双眼弯成好看的月牙儿形,问我:“我好看吗?”
我点点头:“好看。”
他得寸进尺:“那你要跟着我吗?”
这话问得实在唐突,我的心思刚被姚重华给打乱了,他现在问这一遭,更是令人心烦意乱得很。
他倒不逼问我了,我迟迟没有回答,他便安静坐在我身旁。
天边挂着半弦月亮,光亮得不透彻,生出一片昏暗来,想起白日里他说的那些话,我不禁问他:“天地还未开的时候,有这般黑吗?”
他摇了摇头,指着一处阴影里灰突突的草丛给我看:“那般色彩。”
我看过去,那哪里算什么色彩啊。
我又问他:“那你刚诞生的时候,等了师祖多久?”
他从地上拾起一根已经连根拔出的草:“不知道,那时候还不算时辰,我只记得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长到我以为,这世上可能再没有同我一样的生灵了他才来到我面前。”
那应该是多长一段时间啊?
“这么长的年月寂寞吗?”
“寂寞。如果不是因为寂寞,他也不会将我创造出来。”
“所以你不喜欢一个人,总说一个人吃饭没乐趣是吗?”
“嗯,沉睡之前我从未尝过人间食物。那时候连肚子饿了会叫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他将我锁在无涯门里,我更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未曾见过外面的世界,我连外面的世界变化成了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后来我逃了出来,一路往南,听刚刚成形的精怪们说,在那南禺山上,生出了一对凤凰,好看得很。我看过去,那里充满了灵力佛光,便晃来了南禺山,见着了你父亲与姑姑。”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便栖身在钟山,那里还不曾有生灵,我闲来无事,想到什么便照着样子变幻出来……想来律画便是那时候我衍生出来的。”
我点头“唔”了一声:“难怪她恨我。”
他点点头:“是啊,是我害了你变作这样子的,不然你跟着我,以后我来好好补偿你。”
他这人说话越来越没正行。
我往旁边挪了挪,他也跟着我挪了挪。
我忍不住问他:“那日晚上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他红了脸。我这番问,意思明了,他当时也是在场的,自然也是看了那场“春宫戏”的,里面那个女主角儿他自然看得清模样,可他偏偏认出了躲在草丛旁边的真正的我来。
那草在他手里圈成个圆圈儿,他放在眼前对着月亮比了比,解释道:“你就是化成了灰我也是认得你的。”
这话听来丧气得很,我扭头不愿意再瞧他。
他笑了一声,然后扳过我的头,他的双手就放在我的双耳之上,还是冰冰凉的,像今晚这月色,惨淡得很。
“无论你长成什么样子,变作了什么样子,或者别人又怎样变作了你的模样,你都还是你。她们可以冒名顶替,可是却都不是你,你有你独特的样子,把我的心牵动着,只要你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不管是隔着人山人海、万里河山,我都能一眼就认出你来,只要一眼。”
我听得迷迷糊糊的,恰巧天边飘过两片乌云,遮挡住了月亮,这下连微弱的光亮都没有了,只有点点挂在天头的零星碎子。
白日里再醒来时,因为姚重华那一出,夫诸和他不知道去了何处,现在他来了我身边,可夫诸却不见了身影。
我问他:“你可见着夫诸了?”
“见着了。”
“他去了哪里?”
“帝城。”
“去帝城做什么?他那腿脚又不好。”
“他瞧见了端倪,说去瞧瞧,将你交给我来照顾。”
那帝城里,确实是乌糟糟的一团乱。
他仰身躺在草丛里,手指着天边的点点星光。
他说:“你知道吗?天上的星星都是另外一个世界。我生在宇宙间,可却不过只是一个渺小的个体。”
他说这话可真不害臊,这天地都是他开的,他若说自己渺小,那我连一粒细小的沙尘都算不上了。
他兀自说了很多,我一一听着,等他不说话了,我喊他:“烛九。”
“嗯?”
“你愿意跟我回南禺山吗?”
“嗯?”
“你一个人也怪寂寞的,我其实不愿意再看你孤孤单单地过上这往后的万万年了。反正你同姑姑也熟识,她肯定不会嫌弃你的,对了,之前姑姑还说给你带梨花窖的,真可惜你一口都没尝着。不过我也一口没喝上。夫诸实在太小气了,两大坛子他连一口都不愿意给我留。等回了南禺山,你想喝多少便有多少,不够我就求姑姑再酿几坛子就是了。再说了,我现在这身上是你的灵力,如若哪天咱俩谁若是出了事儿,再互渡些灵力也是来得及的你说是不是?你把大半的灵力放在我身上,我其实也怕……怕你哪天出了什茬子……呸呸呸……瞧我这张破嘴,你是无人奈何得了的。反正,一来你免得无聊了,二来我们也有个照应,你说好不好?”
我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根本不管烛九有没有在听,把心里想的全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可惜过了许久都没有人回答我。
他之前说让我跟着他,现在换过来让他跟着我,道理自然是一样的,可他就是死心眼闷声不理我。
天头的乌云散了去,月亮似乎变得亮了几分。星空明朗,我学着他的样子躺身在草丛中,很快就睡了过去。
这一天太漫长。
长到醒来的时候,我宁愿那只是个梦境。
迷糊之中,我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话,他轻轻对着我的耳朵吹风,吹得我耳朵痒痒的,我翻了个身儿,听清他说的话。
“好。
“只要你在我身边,去哪儿都是可以的。
“我们不单单只有百年,还有千年、万年、万万年。
“且生,我爱你。”
第二日我同烛九一同回了帝城。烛九在帝城还有处宅子要置办,恰巧夫诸也在帝城,等夫诸瞧完了他说的那端倪,我们便动身回南禺山。
“歇心亭”里的花草落败了许多,庭院里顿时起了萧瑟之景,我看着这景色,难免暗自伤悲。烛九对宅子有了感情,两年里他一人在此,闲来无事的时候最爱来这里坐坐,眼下要走了,他反倒宽不下心,在意得很。
我笑他有了女儿家的伤感心事,他只管喝着他的茶,并不搭理我。
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突然看着亭子正上方的牌匾子上,“歇心亭”三个字写得气势磅礴、雄劲有力,跟这字面意思实在相差得太远。
我坐在他身旁,端起他沏好的茶,入口甘香。
他找了房铺老板来看房,这帝城的房子,实在是贵!想起当日他同我说这宅子的价钱时,听来我都替他肉疼。
房铺老板蓄着两撇小胡子,戴一顶高帽子,身上赘肉横生,走起路来左右晃摆,像极了一只趾高气扬的肥天鹅。可这肥天鹅虽然趾高气扬,价格却给得公道,他伸出五个手指头,那上面戴满了绿宝石戒指,也是个富贵主儿。
我被这价钱吓得瞠目结舌,当初烛九买这宅子时不过四根手指头,这一年的时间就白白多了一根手指头,实在划算得很。
肥天鹅将整个院子逛了个遍,最后停在歇心亭前,他抬头看着那龙威虎震的斗大三个字,连连晃头,声音嫌弃:“这个不行……这个不行……那字的力道配不上这么雅致的名字,得换得换……”
可是烛九听了却不依。
肥天鹅也不退让,两人争执了半天,最后以降低一根手指头的价格换得这牌匾子此后都绝不会换下来而成交。
我皱眉看着这两人,嫌一个人蠢又嫌另一个黑心,等转手了宅子主人,他还哪里管得那牌匾子换不换的事儿,还白白少了价钱。肥天鹅自然得意得很,当日便打了房契,等签完字,肥天鹅小心将房契叠好,仔细揣进兜里,心里盘算着这转手又能赚多少银子。
原来还是个黑心商人。
肥天鹅认定烛九是个冤大头,笑脸相迎问道日后这钱怎么结给他。烛九想了想,报了个地址给他。肥天鹅一听,撇嘴不干:“大人你这是捉弄我,那是穷人住的窄巷子,你该不是卖了这么好的宅子要搬去那鬼地方住去吧?”
烛九说的地方,是帝城边围的穷人村,那里的人平日里都不在城中晃**,只等摊贩们收了摊子提着篮子捡那地上的烂叶子。
肥天鹅这样说自然觉得烛九是在揶揄他,可是我听了,心里却感激得很。
那是代云的家,听说在代云进宫之后她那父亲就因为滥赌还不了赌坊的钱被活活打死了,她上面的两个姐姐被卖来卖去早不知道被卖去了哪个地方,现在家中只剩她娘亲一个人。想起代云,我心里便隐隐作痛,那妮子,我其实想念得很。
肥天鹅恭敬地将我俩送出大门,回过头时,还特别有礼貌地冲我挥了挥手。唉,想起无端被降低的价格,我实在肉疼。
烛九见了我这样子,嘴上嬉笑道:“你莫要忧心,那牌匾子怕是百年千年都摘不下来的。”
原来他早就留了一手,我暗暗偷笑,那也不算白便宜了那肥天鹅。
夫诸还是没有消息,我和烛九歇息在客栈里,还是两年前的那间客栈。店小二还是那个店小二,不过老板却不再是那个老板了。
在一楼歇息的时候,店小二上饭菜时细细盯了好久,后来给隔壁桌子上菜时,又不忘时时盯着我。
我被他盯得生了乐趣,将他招呼到了面前来,问他:“你总这般盯我,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我说这话说得没皮没脸的,没想到店小二倒直直连点了三下头,抬手抓着后脑勺:“姑娘不仅好看,看着也面善,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烛九对我此举无奈得很,可听见店小二这样说,倒是吃吃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将店小二的注意力又引到了他身上去。
店小二将烛九细细盯了半天,然后伸出手蒙住半张脸,然后又越过桌子,将烛九的脸又蒙了半张。
他大抵是想起来了,惊呼了一声,引来不少客人的瞩目。
我将店小二拉到跟前,示意他低调一些,这位公子以前是在部落间常走动的,得罪不得,要是惹怒了他,我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抹了一下,小心你的脑袋。
店小二吓傻了,声音放低,趴在我耳朵边上说:“姑娘和公子我是见过的,大约是两年前来的店里吧。我说姑娘面熟,当年这位公子还戴着面青铜面具,今日取了下来,让我认了好一番。”
我见他如此配合,连连点头称是,然后附在他耳边说:“现在战事吃紧,你可管着点儿嘴巴,别给我走漏了风声,要是这位公子出了什么事,我唯你是问。”
他却不以为然,反而一副不相信的模样,同我们俩说:“看来姑娘也是唬人的,连这事也不知道。”
我和烛九抬头看他,他肩上搭着抹布,神色自怡得很:“姚大人此次攻打三苗族,不说大获全胜,可也是伤敌八分,将敌军逼回了丹水。子上……啊,不对……丹朱已经被废了!呸!自古以来有谁是叛了自己亲爹帮着别人来攻打自家帝城的?废了也好!就该废!不说他不说他,说来也晦气。说到姚大人,这次可就威风了,前日回城时那可是帝君和佩玖娘娘亲自迎接的。哎……说来这帝家之事也是悬秘得很……听说大小两位女上这次都秘密跟了姚大人去了战场,小女上心仪姚大人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不过可惜听说当时姚大人府上住了位姑娘,恶势得很,名不正言不顺的,反倒把小女上给羞辱了一番。唉……可惜哟,不过最神秘的还是大女上,听说大女上在营帐驻守的时候……”
店小二说得正起劲儿,可站在钱柜里的客栈老板早就看得不耐烦了,手里拨着算盘,心想当初盘算这店铺时可真不划算,经营不好不说,反倒养了些做事不起劲儿,聊起八卦事来却勤快得很的懒惰小二。
客栈老板把算盘磕在钱柜上“哐哐”作响,算盘珠子上下滑落着,散得早不知掉了好几颗了。
小二吃瘪,手上往肩上那么一搭,摇摇摆摆地就走了,客栈老板看这触霉头的样儿,心里感叹:作孽啊作孽啊……
我倒没想过,姚重华已经带兵回了帝城,还没两日,这帝城里就已经是传言满城飞了。
烛九抬眼看我,可我现在的心情却是十分难以形容的。
等用过饭,已经接近下午时分,我们两个人吃得慢,可能不仅仅只是换了老板,连厨子也换了,味道已经比不上两年前了。我和烛九各自叹了一口气,闷声下筷,吃完倒费了好些时候。
连着些日子,我跟烛九都在客栈里歇息着,老板倒还是客气,见我们两个住了些许时候,平时开小灶的时候也会叫上我跟烛九。一开始,烛九并不愿意凑这个热闹,可等我端了一盘子饭菜到他面前,眼神恳切:“你那宅子已卖出去了,可是我让那肥天鹅将银子全数拿给了代云那妮子的娘亲。那女人过得也实在苦,生了三个女儿,两个被卖了现已不知所终,一个又因我丢了性命,我心里实在愧疚得很,反正我们也用不上多少钱,我想着就全给了吧,没想到那肥天鹅倒是真挺听我的话。现下我们两个除了客栈房费,吃饭这钱,能省就省一点儿,你说是吧?”
说到最后,我自觉底气不足,可他尽数听着,听到恳切之处还频频点头,像是同意我说的话一般。
然后他端着那盘子进了房间,尝了一筷子后,问我:“你还吃吗?”
我进门连连喊着:“吃吃吃!我还没吃呢!”
可是一筷子下了口,呸!味道真是差到极致了……连前几日的味道还不如。
我委屈地抬头看他,他歪身斜靠在床榻上:“忍着吧,夫诸这几日应该就回来了。”
那就忍吧!
可是还没等回夫诸,这客栈里除了我这个传言主角,又来了一个。
娥皇那日是轻装打扮,她在我房前叩门叩了半晌,那时候我正睡得昏昏沉沉,迷糊听见是有声音响在耳边,打开门的时候,娥皇已经是一副倦容。
他们这些帝家人我是不愿意再过多接触了,可是对于娥皇,我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她性子软弱,不似女英般强干,生在帝王之家,又不娇作,相处起来实在轻松得很。
上次见面还是在营帐之内她带着药膏来见我,不过两月的工夫,她双眼已经深陷了进去,憔悴不堪。
她精神恍惚,双眼无神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转过头再看我时,突然轻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