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比秦萧对我说什么“我和你一样”的时候,更加想哭。
“姥姥不进来吗?”
“不。”老人家嫌弃似的往地上一瞥,“你瞎啊?没看见灶房漏水漏到了这个房间吗?地上湿哒哒的,还有油……啧啧,但是反正你的脚都湿了,还是赶紧进去,别瞎墨迹。”
“……”
我方才,是因为什么觉得温暖来着?
4.
但不论如何,我就这么在这儿住下了,也慢慢接受了自己有这么一个酷爱“变脸”的姥姥。接受之后,觉得也还好,至少当下,有人真心疼我。
我也曾为此疑惑,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落入另一个世界似的?也因自己身体的异常而担心,时刻害怕,哪个时候就要变回骷髅,惹人厌憎。也会想,他是不是不会来找我了。
可是,想不通的东西,想得再多也没有用,而那些我所担心的,也暂时没有出现。那么,即便这一切本都不属于我,至少这一刻,就这么过吧。
总好过日后要因为自己多心、时刻不曾闲适而后悔。
只是……
择着菜,我坐在板凳上,想起昨晚上梦到的东西,觉得奇怪。
于是一边摩挲着手绳,一边不自觉念出个名字。
“因敛……”
梦里的人,我看不清楚他的长相,但除此之外,什么都记得分明。我梦见自己是个神仙,在一处大殿呆了上万年,只为照顾一尊不能视物、地位却很高的神仙。我好像喜欢他来着。
这时候,手腕处似有幽光微闪,我低头,却只看到手边木盆里粼粼漾起的水波。
啊,今天的太阳果然很大,连这盆里的水反出的光都能晃人眼睛。
“还没择完?”
姥姥从门后探过身子,吓得我择着的菜一下掉进水里,溅了我一身。
“这丫头怎么越来越笨手笨脚的了。”姥姥走过来,生生把我从小板凳上挤开,“算了算了,这里用不着你。家里的笤帚坏了,赶紧去市上买一个,晚了就要关了。”
“好。”我擦擦手上的水,正准备出门,却忽然想起件事,“姥姥,钱在哪里?”
没想到姥姥飞快站起身子,扬起手就是一掌,我条件反射地闪身躲开,姥姥见状一愣,还不等我说话就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一拍,拍得我寒毛都要立起来,却没想到她满是欣慰地对我说:“孩子长大了,反应也灵敏起来了,真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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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我木在原地,“姥姥,您是不是……”
“熊孩子,有这么和姥姥说话的吗?!”
我被从后面来的一掌给呼得差点栽下去,整个人都晕乎了……方才那句话,“不正常”这三个字我不是还没说出来吗?
“算了,不闹了。”满脸惊悚地望着温柔抚摸我头的姥姥,然后,我看见她笑出仅剩的两颗牙,“乖孙女儿,快去买笤帚。”
“那钱……”
“要什么钱!抢了赶紧跑哇!”
我听得一愣……
姥姥这话,是认真的吗?!
“逗你呢。”姥姥笑着掏出个荷包递给我,脸忽然又拉下去,“蠢货。”
握着荷包走出家门,刚刚踏出门槛,我便被不知何处刮来的风弄得一阵凌乱。啊,我是不是一直忘记和姥姥说,这双眼睛现在不大好用来着?
可好不好用都不打紧,因为,不过刚刚走过街角,我便遇上了一个人。
那个人,我一直在等他。
秦萧。
“快和我走!”
不过刚刚见面,我还没来得及和他感叹一下自己遇见的神奇事情、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白捡了个姥姥,他忽然便扯住我,丢下这么一句话就要拉我离开。
可我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脚下一个踉跄就往他身上摔去:“等等——”
“等不及了!”他撑住我的肩膀,架起我的手,看这架势,几乎是要将我抗走,“这儿危险,现在来不及说什么别的,先走再说!”
眼前的人,哪怕只能隐约看见轮廓,我也可以确定他是秦萧。从他说自己和我一样的那一刻,我就牢牢记住了他的模样,不会错。可此时此刻,对着他,我却生出些陌生的感觉,甚至比见他第一面的时候更加陌生。
于是下意识后退拖延,我挪动着脚步:“至少,至少让我和姥姥道个别……”
不成想他眸光一凛,手上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抓得更紧。
“那不是你姥姥,阮笙,这不是真实的世界。还记得我说的吗?你被困住了。不走,难道你想在这儿被困到死不成?”
又是这样奇怪的话,可是,讲着奇怪,但联系起之前意外的景象想想,我又有些动摇。
许是见我不安,他叹一声,软了语气:“之前是我心急,没有考虑你的感受。但我不会害你,你且信我,和我走,好不好?”
这句话一出口,我仿佛又回到那个小山坡上,又看见那个模样认真的秦萧。
我抬起眼睛,虚虚望他,受了蛊惑一样:“好。”
却不想,正是这个时候,生出些意外。
是他微微勾唇,伸手又要来牵我,而我迷迷糊糊递出手去,他抓住我手腕,却在一瞬后甩开,像是被烫着了。
“你怎么了?”我急忙凑近他。
“无,无碍。”他背着手不给我看,语气有些不自然,“你的手腕上,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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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有什么吗?我抬起手来,细细看着。可那个地方,除却挂了一条他留给我的手绳之外,什么能刺到人的东西都没有。
“没有东西啊……怎么了吗?”
“没什么,不过是手抽筋了。”他笑笑,“走吧,再不离开就要晚了。”
我虚虚应着,一阵凉意顺着腕间筋脉流过全身,原本混沌的脑子里忽的一阵清明,越想越觉得现下不对劲。摩挲着手绳,我跟在他的身后,忽然出声唤他:“秦萧!”
“恩?”
趁他回头时候,我举着手绳贴上他的面颊,然后便看到他颊边生出暗色烟气,冒出一阵蜡烛熄灭的味道,随之,一声惨叫刺痛我的耳朵。
“你不是秦萧,你是谁?想带我去哪儿?!”
“乖乖和我走不好吗?非要自找苦吃!”眼前的人一瞬变得狰狞,眉眼蜡泪一样化成一片,“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
我一惊,捂住手腕,转身就要跑。可还没等我动个脚步,他突然就化成了一片烟雾扑来,拢在我的身边,我待在一片迷迷蒙蒙的雾气里,往哪儿走都脱不开。
大睁着眼睛,我努力想看清楚周遭一切,却始终是昏暗一片,我不知道是自己看不见还是它隔绝了我和这个世界,也没有心力再去多想这些什么。此时的我,只剩下恐惧。
5.
待得烟雾散去,我已经回到了房间里,却不像上回安静。我睁眼,看得清晰,可还没来得及开心一下,就看见周围聚着的很多人,他们在对我指指点点,骂我是野孩子、没有心。
我想皱眉来着,却不能皱眉,想回应也不能回应。
心下一惊,我试着抬手,却是这个时候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都聚在这里做什么!那个老太婆死了是我愿意的吗?”
意识虽然清醒,身体却全然不受控制——
我像是被囚禁在了这具躯壳里,无力挣扎,无力摆脱,不能反抗。
“都给我滚出去!滚!”
我站起身来掀了桌子,指着他们放声大骂,没有人能看得出来我心底的慌乱和无措。
人群中有人站出来:“你姥姥收留你这么多年,现在死了,你就这样把她放在板车上丢出去,这是人做的事吗?!”
姥姥……死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在下冒昧问姑娘一句。”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厉目站出来,“常言滴水之恩涌泉以报,可这位老人家收留你这么久,你却……”
“却什么却?”思绪被自己的声音打断,我走到那书生面前,狠狠推了他一把,“知道冒昧还问,你这是没教养还是想挑事儿?”
一个大汉扶住书生:“我看想挑事的是你吧?还教养,你也知道这种东西?”
“那东西我没有,奶奶本来就没人教没人养,但知道还是知道的。怎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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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一语中,我听出来他们争执的始末。
姥姥死了,像是被我害的,而今,“我”还不让她的尸体进门……
虽说我一直在嫌弃姥姥手劲儿大还爱打人,虽说我们只相处了这短短十几日,但我却是真把她当成姥姥了。如今听见她不在的消息,我多想去看她一眼,甚至恨不得抽自己一顿。
可是办不到,如今的我,连按自己的心意迈一步腿都办不到。
听着大家骂我,我第一次不感到生气,甚至和他们一起在心底骂起了自己。
“别提什么其他的,像这种人……”一个大爷拄着拐敲地面,被气得连连咳嗽,“她能听懂人话都算难得了!”
我转身,给自己倒一杯茶,很是闲适的样子。
“奶奶不止能听懂人话,甚至还能听懂你说的话。”
这句话实在是太过了。我心底有些气,如果能分散成两个人,我恨不得一巴掌抽死说这句话的“自己”。但更多的还是无措。
我很害怕,如果没有办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以后的我是不是都要这样过下去?
“打,狠狠打!乡亲们上啊——”
不晓得是谁带的头,所有的人蜂拥一般涌向我。而我只能坐着,眼看着拳拳脚脚交替落在我的身上,我很疼,眼睛被血迷住,偏生发不出声音。
过了许久,我才能张开嘴,有血顺着舌子滴在衣服上,而我只掸了掸。
“一群饭桶,就这点儿能耐吗?”我摇摇晃晃站起来,面向已经停手的那群人,“你们怎么不打死我?怎么,一个个怂的……呵呵,害怕偿命?”
说完之后,我拿起一个杯子朝着人群甩去,瓷器碎裂的声音响在寂静下来的小屋里,号令一样,引出又一轮的拳脚。
可这一次我没有痛苦多久,印象里,刚挨到几下,我便看见同前几次一样的白雾,它自我眼前飘走渐远,接着,我便开始晕乎,直至两眼一黑、失去意识。
昏迷中像是有人把我抱了出去,我只想睡,眼皮却不由自主掀开,由此,我看见身边掠过的白云和下边缩得很小的长街人影。唯独没有看清楚的,是抱着我的那个人,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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