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来……
后来,我在宋昱的记忆里清楚看见,就是因那冰火天中受心魔蛊惑,有人瞧见谢橙的资质和弱点,最后才会诱导她堕入魔道。
也正是这样,才会有之后,他们的生死相对,和数千年的爱恨遗憾。
身在其中,他有那样多“早知、何必”的遗憾,却偏生不能阻止。也是挺残忍的一件事。
沉默许久,宋昱开口,却只是淡声对她说:“太过执着便会变成顽固。谢橙,你可知道,古今有多少人是死在这上边的?”
月色下,女子像是含着说不出的苦,却偏生牵起嘴角望他。
“人生苦短,相思苦长,苦短有尽而苦长无尽。我什么也不曾有过,没有奢望,没什么可以失去,难得遇到在乎的,谁会愿意放手……死这种东西,如若它能尽了无涯之痛,那便算不得什么。而倘若除此之外,这分固执还能换得一时欢喜,那便是更值得不过了。”
这句话,听得我心底一震。
不是因为这些言语,而是联系到如今的谢橙,思及她破损心脏里残存着的执念,哪怕灵魄化灰都散不去……这一桩,到底是因为情深不悔,还是苦长无尽呢?
她那样专注地望着他,像是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可看:“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而今,我也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你给我一个答案……”
可是宋昱不肯看见她眼中的深深情思。
“荒谬。”
落下这两个字,宋昱拂袖,掩住眸底几分狼狈,转身离去。
8.
独自回到小院,宋昱等了很久,谢橙始终没有回来。
离开冰火天后,听见谢橙那番话,宋昱几乎是落荒而逃。而现在,站在院里,宋昱望着漫天繁星,看似专注,眼神却是空泛的。
自教导谢橙开始,宋昱便一直极尽严苛,因他对她,不是寻常师父对徒弟那样的教导,而是千古剑灵在为自己寻找最有能力的新主人。可谢橙都受过来了。
却不想,那一日,他的话于她而言竟甚于大多数的苦,是以,她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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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其实他说的不重,不过两个字,一声“荒谬”,哪里重呢?受不住,不过是谢橙自己的缘故罢了。
星子闪烁,像是谁含笑的眼。
男子一时恍惚,蓦然想起曾经。那时兴起,他带着她去逛灯会,而她看见什么都新奇。当初的宋昱有些无奈,嘴角却不自觉微微弯起:“你怎么什么都想要?”
而谢橙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其实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是同师父在一块儿,不知怎的,便看什么都觉得有趣了。”
宋昱知道谢橙的性子,也知道她不爱称他师父。而那日她难得乖顺,唤他一句,也是有目的的。他从来清醒,将她看作主人,其实他也不爱被她唤作师父,却不知道到底是因为恪守心底的坚持,视她为主,还是因为别的才不喜欢。
可即便如此,他仍遂了她去凑热闹,同她一起在树上挂那个红色绸布条。
记得那时候她背着他,不知在写什么,而他想了许久,最后落笔,鬼使神差写下她的名字,也仅写下她的名字。
最后两人一起将那绸布抛到树上,抛得极高,他没有许什么愿,无法判断灵是不灵。可谢橙却通过那一桩知道了一件事,许愿真是没有用的。
那日,女子笔下的红绸上,是两个名字和一句话。
名字自然是他们的名字,那话则是“愿君便似江楼月,只有相随无别离”。
9.
谢橙在那夜之后消失了一阵子,可不久又回来了,自然大方,待他如常。
可也就是那样的自然寻常,我却看得鼻酸,宁愿她哭闹一场。
她对他是一见倾心,可宋昱却真是个木头脑袋啊。古今多少故事,它们的遗憾都在于“未开口”,而宋昱和谢橙,却是因为“不相信”。喜欢二字,她遍遍同他说,他次次都不信。
或者说,他次次都在借口“不信”来逃避。
时间虽是分秒而逝,可攒的多了,也便久了。
在宋昱拾到谢橙之初,她不过一个乞儿,纵是面上不显,实际上却对什么都敏感,如今竟也出落得落落大方、明澈可人,潜能也慢慢被激发出来,不需他再多教什么了。
小院里花开花落好几度,望着手持长剑、招式凌厉的谢橙,宋昱笑得欣慰。
那时的宋昱,他没有想过,有一种意外,是关于失去。
宋昱的前主是一位仙君,命唤南酉,他在神魔大战中死去,仙躯葬于圣山之下,是天界的一位英雄。而近日,天界轰动——
是那位仙君恰逢天时,机缘之下聚魂重生,竟是活过来了。
便如曾经,没有人想过他会死去,现在也没有人想到他能回来。
可即便出人意料,但南酉复活重生,回到天界再任仙君,他当然也该取回自己的剑。
宋昱和谢橙的分离来得很是突然,突然得让人连反应都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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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谢橙的记忆里,他们分开的时候,只那仙君简单同她言语了几句便携他离开,而从始至终,他只是看着她,却没有同她说哪怕一句话。
而后,便是若干年的寂寥、若干年的挣扎、若干年的诘问,也是数千年的想念。
谢橙不知道这些年里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印象里,只有每日每夜不眠不休的修炼,每日每日不眠不休的惦念。
彼时,她的心思单纯,只想着努力变得强大,然后便去寻他,却不想也便是因了这份过深的执念而被曾在冥界偶遇过她的某只妖察觉,接而引诱她接受一份世间难得的能量。
可都说了是难得了,纵是谢橙资质天纵,却也不是那么好掌控的——
那是既生魄的能量,世间少有人能承而不亡,即便没有意外,也不会完全无碍。
也正是如此,谢橙在消化那份能量的时候,不仅没有吸收,反而不甚灼伤灵识,以至堕入魔道,最终,与他站在了对立的两面。
而那个诱导她接受既生魄能量的人,在我看见他的脸的时候,背脊不禁一凉。
那是沈戈。
10.
谢橙堕入魔道后很是痛苦、可她生生捱过的后几千年,对于身处天界的宋昱而言,不过是寥寥数日。
可即便如此,再见,他依然觉得恍若隔世。
宋昱在天界便有所耳闻,说凡界出了个绝世的魔,所能足以毁天灭地。也是巧极,他才不过刚刚听说天界下旨命仙君下界收降,便接到消息,说那魔要与他约战。
与他,一个剑灵,而不是南酉仙君。
在接到消息的时候,宋昱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毕竟他非仙非神,谁会知道他呢?
再见的时候,绯衣女子眉眼弯弯,眸色明澈,分明是与从前一般的模样,却叫宋昱觉得陌生,陌生到心底都不自觉的微微发疼。
玄云低沉,寒风凛冽,圣山之巅。
有人在笑,言语轻轻:“你可还记得我?”
宋昱不言不语,只是那么看着她。
“看来是记得的,你知道吗?我原以为只要你记得我便很开心了,不想……”女子说着,苦笑,“你为什么这样看我?你似乎很忌惮我。可这又是为什么?我伤谁也不会伤你的。”
圣山与天离得近,却从来无雪,千载万载,都是艳阳普照。
想来,今日格外冷,怕便是这数万个春秋攒下来的。
相对无言许久,并没有对战时候的剑拔弩张,可她终于还是开口。如今的谢橙,连声音都带着几分妖冶蛊惑的意味。
“天界要对我动手了罢?即便没有今日我同你的约战,怕也不久了罢?”谢橙勾唇,“你今日赴约也是有任务的罢?或者,说不定还有埋伏?可你为什么不动手呢?虽然是我约的战,但并不一定要我先动手的,对着魔界中人,谁都是不必守规讲礼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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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昱沉默良久:“你怎么变成这样的?”
“其实我没有变过,一直没有,只是你从来也没有真正懂过我,不是吗?”谢橙眨一眨眼,“你不出手吗?要我先来吗?”
沉默半晌,宋昱抬起眼睛,眸光霎时寒彻。不知怎的,他就是觉得心底堵得发慌,也辨不出是失望还是伤心,只是有些烦,说不清是哪句话之后,莫名的感觉闷烦。
然后,他开口:“若你真决定了,就来吧。”
谢橙怔了好一会儿,半晌,突兀地笑出声来。
“我不过逗你一逗,怎的那样认真?‘伤谁也不会伤你’这句话我才说了多久,你是不是已经忘了?还是,我说的话,你从来就没有听进去过?”
分明是她与他约战,可如今,她却又对他说出这些话,这是什么意思?
突兀的一声长叹,谢橙拨了拨头发,看似轻松地开口。
“宋昱啊,我活不久了。有一样东西在我的魂里烧,听说六界中没有人承受得住它,我以为自己可以,没想到我也不济。我每天都很疼,却都忍住了,因为我想再见你一面。”
宋昱将所有的疑惑都写在了眼睛里,却就是不说不问。
谢橙顿了顿:“时至如今,你是不是已经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了?不过,你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从前相处的那些日子,不是修习、就是练功,我其实早就习惯了。”
也许是宋昱不知该说什么,也许是他有太多话,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当谢橙沉默下来,四周便都静了。良久,抬眸,谢橙看起来有些难过。
“我没有把你当师父过,也不想成为哪把剑的主人,我一直想嫁给你,总觉得等等就好,只可惜,没有机会了。”
话音落下,谢橙勾唇,有光色从她的眼底生出,如同赤色流云凭空绽开,又如三千花色灼灼其华。那一瞬的美,着实是有些决绝。
见状,宋昱眼神一晃,像是预感到什么。
刚想说话,可宋昱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愣在原地。不可置信似的,他的双眼骤然睁大,因眼前忽的生出华光万丈,那绯金色的强光自她胸口迸开,撕天裂地般让人心慌。
而那华光后边,是女子眼含水色却笑得灿烂的模样,同着蓦然涌来的能量一起,直直撞入他的魂识深处。
我看见他们的最后一日,便就是那一日。
谢橙的魂魄碎去四散,自此湮灭于世,却将自己没能承受得住的那份既生魄能量封在灵元里,交给了他。
此处从来是万般暖,千秋万古无寒意,今天,却是例外。
良久,强光消散。
倚在宋昱怀里的女子低着眼睛,看上去很是满足。
“我从未想过与你对决,我邀你来战,也并不是想同你打一架。今次,我是做好了准备,要死在你的手上,虽然我担心过你会不忍动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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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着,笑笑,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了去。
“其实,我就算不来,晚不过今夜子时,我也要死。本想求个壮烈,死在你的手上,可我刚刚后悔了,我又不想死在你手上了,那该多疼啊……于是我想啊,既是如此,那我便死在你的面前罢。”
“为什么……”
她笑笑,眼神澄澈明朗,孩子一般,模样却虚弱。
“你问我……为什么?”
有人随着身体化灰,神思也随魂魄散在了空气里,而我捉到几抹,在其中读到一些残碎的句子——
那是谢橙在最后一瞬也不敢说出来的话,甚至心声都放得那么轻。
她说,为了那个答案啊,这样,我便能晓得你是爱我不爱了。你说我太过执着,什么都想要,可我也早同你说过,实际上,除了你一句话之外,我什么也不稀罕。
你曾对我说,我那样执着,难免有一天要把命也搭上来,你说得对,你总是对。
那个答案,你不肯给,既是如此,我便自己想办法拿罢。
哪怕你真的讨厌我呢,哪怕那个答案是不好的呢?
我很想知道,我在你心底,究竟算什么。
“宋昱,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可能不会喜欢上你了……”
这句话后,谢橙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风一吹,便散了个干净,而他拼尽全力,也只护住一瓣心脏。
我便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最后的谢橙,会给他留下一句谎话。分明我在她的神思里,听见的是“不悔”。
11 .
“你不就是想要我承认喜欢你吗?我知道的,都知道……我,我不是不肯,我是不敢。我错了。”
她以为他不喜欢她,以为他因此躲避,是讨厌她。可她以为的,从来不是真的。
那样多个朝朝暮暮,那样多的满心一人,其实他早就爱上她了。
只是,她不知道,有些人就是这样,心底越喜欢一个人,就对她越疏离冷淡,而不放在心上的那些,却可以肆无忌惮。
“谢橙,我错了,你能不能回来?”
那样淡漠的一个男子,此时,他伏在草地上,怅然若失,一个劲的念着,一个劲的唤着,生怕失去。却终究没有办法挽回那个已经离开的人。
自虚空处慢慢走出个影子,我眼前的画面却渐渐消散了去,对着那个面容呆滞的男子,我尽量将声音放轻:“都过去了,她还在,我会帮你重塑她的身体,带她走出幻域,复活她。”
说着说着,我就那么停住了。因为我晓得,自己说的都是假的,我只是在哄他给我那份能量而已,在骗到之后,就会拿走她的心脏。
没有资格谈什么忍不忍心,总归是要做的,讲多了,实在虚伪,
然而,在这个时候,我也是真的讲不下去。
这里是幻域,靠着宋昱精魄撑出来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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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故事终了,一切也终于变回他进入幻域之前的样子。
即便在这段故事里消散干净,但事实上,谢橙在这个世界里边,却仍是那个依着执念存或着,被封在一具散魂之躯里的姑娘,安静的生活在某个角落里。
每逢故事轮过一遍,她便会有那么一段时间的平静,成为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不曾爱过,不曾怨过,不曾受过伤害。在最坏的那个结局里,这是最好的一件事。
而我一直在等的最好动手的时候,也就是现在。
“谢谢。”
宋昱低着眼睛,刚刚转过身子,却是一个踉跄。我见状,立马上去扶他,却不想他眼神一凛,剑光刮过,直直刺向我的命门——
“你做什么!”我险险避开,颊侧却仍被剑气划开一道口子。
见一击不成,宋昱也不慌,只是冷着眼睛朝我走来。
“你不是要帮她救她回来吗?你不是说了,会复活她吗?阮笙是吧……这桩交易算我对不住你,但我需要你身上既生魄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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