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懒得多说就轻轻释放了事,可是这样一来,我却大扫其兴,第二天就悄悄回寺了。回寺以后,隔了许多日子,忽然来了两个装束华贵的女子,一进寺门礼佛后,就指名要见方丈。寺里的知客僧一见这两个青年女子,虽然丰姿艳丽,很象缙绅大家的闺秀,但是并无舆马仆从,裙下虽然窄窄的三寸金莲,但步履之间,很透着非常矫捷。知客僧见多识广,看得很是诧异,就请她们在客室坐地,赶忙来通知我。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姑且出去见了再说。
“待我出去一见那两个女子,心中就犯了怙惙,那两女年纪不相上下,大约都在二十左右,端庄流利,宛然闺秀。可是秀丽之中,却隐着英爽之概,似与普通闺阁不同。两个女子中间,有一个身材略长,眉心有一颗红痣的,首先盈盈起立,呖呖吐音,对我说道:‘久仰大师英名,今天一见,果不虚传。日前愚姊妹路经台州湾龙王庙,闻得大师在彼处云游,薄惩流氓,格外钦佩,恨不得立时趋前展谒。无奈身为女子,未敢冒昧,今天呢?’说到此地,顿了一顿,眉尖一拱,微笑说道:‘今天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一桩小事,专诚来仰求大师,大师慈悲为怀,想必乐意成全的。’那时我听得有点诧异,心想这两个女子,有什么事要我成全呢?就直截的说道:‘两位何事见教,请直说吧。’
<!--PAGE 5-->
那首先说话的女子又开口道:‘愚姊妹住在奉化云居山内,素来不管外事,近年海上几位好汉,因为从前都是先严旧部,承他们时常对愚姊妹表示尊敬,有点重大事故,也要愚姊妹参与其间。现在海上几位好汉,因为先严去世以后,群龙无首,景象很是不好,这种情形大师谅有耳闻,毋须多说。所以海上几位好汉,曾经到贵师兄太湖王那儿拜见几次,想请太湖王出来管领海上群英,或者海上兄弟们投入太湖,得有依靠。这桩事原是双方都有益处,而且太湖王也似乎表示赞成,已闻拜托大师代表接洽。海上众英雄又因为事不宜迟,特意郑重其事的,又推愚姊妹专诚拜访大师,恳求大师写一封介绍信札,由愚姊妹带到太湖,与太湖王觌而磋商一切,借此也可展仰太湖王的英姿雄势,这事务请大师费心成全。非但愚姊妹心中感激,海上众位好汉也一样感仰大师的。’
“说到此处,低鬟一笑,侧着头静等回音。这一番婉转恳切的话,我倒大费踌躇。恰巧知客僧指挥沙弥送上茶来,就借递茶周旋的时候暗暗盘算一番,打好主意,笑着说道:‘原来两位女英雄下降,小僧多多失敬,两位吩咐的,小僧非常赞成,想必敝师兄也极欢迎的。恰好敝师兄那边有人在此,小僧也毋须写信,就打发来人回去,通知敝师兄欢迎两位就是。可是两位的先大人谅必是位前辈英雄,小僧寺内清修,未预外事,竟未知道,还请两位说明,小僧也可通知敝师兄一个底细。’
“那女子听我问她家世,略一沉思,微笑道:‘孤岛草莽,何足挂齿?既蒙大师应允转知贵师兄,愚姐妹立时走一趟太湖。回来之后,再请大师到敝岛游玩,那时再奉告备细吧。’说罢,一笑而起,竟双双告辞,我也恭送如仪。可是两个女子走后,敝寺发现了一点小损失,这点损失,是要三师兄赔偿的。”
黄九龙大笑道:“莫非那两女妖娆,把你们寺里的青年和尚拐跑了不成?再不然寺里的小沙弥看得动了凡心,指头儿告了消乏,成为单思病了?”
龙湫僧笑道:“师兄休得取笑。原那两个女子走后,小沙弥收拾女客吃过的茶盏,不料有一杯香茗搁在一张花梨几上,竟象生了根似的,拿不起来了,把小沙弥吓了一大跳。仔细一看,原来杯底生生嵌进几面有三分深,这还不算。那位始终不声不哼的女子坐过的椅子面前,一块细磨镜面的罗地方砖,也发现了一点艳迹,深深印着一对纤纤瘦削的莲瓣。佛地庄严,竟留下这对惊心动魄的艳迹,如何当得?只得把一几一砖,弃之如遗重新更换的了。”
黄九龙和王元超等大笑不止,连高潜蛟也忍俊不禁起来。黄九龙笑道:“倘然我做那寺里的方丈,一定把那对莲印什袭珍藏,留为佳话。但是照我猜想,那两女就是海盗之首,女子有这点功夫,也算难得,未知何人传授的,四弟打听了没有呢?”
<!--PAGE 6-->
王元超也道:“四师兄语气之间,对于两女投奔外湖,似有怀疑处,所以她们要求写信介绍,四师兄竟自饰辞推托,其中必定另有别情。”
龙湫僧微笑道:“现在人心叵测不能不处处审慎,我推托的原故,无非看那两女突如其来,究竟有否别样的作用?一时摸不清楚,故意延宕一下,预备探明白根底以后再说。后来听那两女就要上太湖,似乎急不可待,而且问她姓氏,言语闪烁,不肯直言,一点没有光明态度,益发令人可疑。
“等到她走后,我仔细猜度一下,有好几层可虑的地方:第一,据她自己说,这般海盗都是她父亲旧部。这种口吻,或者她父亲也是台湾郑氏部将,后来作为盗魁,现在女继父志,也作为女盗魁了。但是温台一带,海盗情形,略有所闻,我从来没有听到海盗中有那两女子的行动,这且不讲。第二,她说的住在奉化云居山内,说到云居山,就在象山港内,也是一座峻险高山,山脉一直伸到象山港外。从云居山到雁**灵岩寺,中间远隔着台州府,相差好几百里,她们如要到太湖去,应该从宁波余姚过钱塘江,从浙西走去。现在舍近求远,特意到灵岩寺来求一封介绍信,义似并不注重信上,而且云居山虽然近海,却是宁波府所管。以我所闻,温台沿海的海盗,已经分了好几股,我不信那两个年轻女子,能率领宁温台三处的群盗。既然有这种魄力,这种本领,何至于向太湖乞怜呢?就是她情真事确,就应该开诚布公,何以问她姓名,又不肯实告,显见得其中有不可告人之隐。在我寺里临走又露了一些能耐,似乎还有点恐吓之意。
“这几层意思,我心里一琢磨,那两个女子要到太湖见三师兄,定有别的作用。也许那两女子对于三师兄有不利的存心,或者窥觑太湖的基业,都不能预定的。又想到那两女子既然有点本领,脚程定是不错,倘然由我差人知会三师兄,一定赶她们不上。所以我今天自己急急赶来,想在她们未到太湖以前,通知三师兄暗地预防,免得中了她们的圈套,不料会在此相遇,倒免得我一番跋涉了。”
黄九龙听罢侧着头沉思了一会,昂头说道:“四弟所虑,不为无见,但是凭那两个孤身女子,有天大本领,也翻不出咱们的手心去。不过这样一来明天此地事情一了,我只兼程回去,迎迓那两位嘉宾的了。”
龙湫僧方要开口,王元超忽然喊了一声:“不好,恐怕因这两个女子身上,从此多事了。”
龙湫僧、黄九龙听得同时一愣神,齐声问道:“五弟何事惊怪?”
王元超眉头一皱道:“我起初听四师兄说那两个女子,住在奉化云居山,已觉得这个山名非常溜熟。后来一想,我们师父百年不解的冤家对头,不是就住在云居山内么?”
<!--PAGE 7-->
黄九龙道:“你说的是我们师母千手观音么?同那两个女子有什么关系呢?”
龙湫僧忽然也情不自禁的啊呀一声,接连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又低声说道:“了不得,了不得,我被五弟一提,也明白了。”
黄九龙恨得钢牙一挫,用手一指道:“你们尽学着婆婆妈妈的腔调,有话不明说,老是藏头露尾唉声叹气的干什么呢?”
龙湫僧笑道:“三师兄还是这个急脾气,你道五弟为何说到师母?因为两个女子在我寺内,各自露了一手,一个把茶杯嵌进桌内,一个砖上印了两个弓鞋影。砖上鞋印内功精到的人都可办得到,尚不为奇,惟独茶杯嵌进桌内,非深于印掌功夫的办不到。这种掌,俗名隔山打牛,又名百步神拳,在百步之内举掌遥击,就可致人死命。”
黄九龙未待说毕,又抢着道:“这种功夫谁不知道?照师父说,从前少林寺几个前辈就精于此道,不过遇到内家刚柔互济,金刚不坏之身,就在五步以内也不会伤一根毫毛的,有什么希罕呢?”
龙湫僧笑道:“那两个女子虽然懂得这手功夫,看她入木不过三分功候似乎还未到家,遇到你这大行家,自然不惧她们。但是蜂虿有毒,试想她们学得一点本领,当然有传授的人,能传授这种印掌功夫的人,现在四海之内,寥寥可数。而且她们住的地方,也是很有关系,这样一推究,恐怕我们那位性情乖僻的师母难免有点渊源了。假使被我料着她真是师母的门徒,照师父和师母固结不解的夙怨看起来,她们岂能同我们合作?既然不能合作,此番她们的来意,当然存心叵测的了。”
黄九龙听他一层层剖析明白,早已恍然大悟,双眉一皱道:“真要这样,事情倒有点棘手,往常师父对于师母尚且事事包容,我们对于师母的门下岂能翻脸?万一那两个女子倚仗本领,有点非礼举动,我们容忍也觉不妥,不容忍更觉不妥,这倒叫我为难了。”
王元超道:“依我所见,如果那两女真是师母门下,到那个时候,只可见机行事,使她们知难而退便了。”
龙湫僧道:“也只可如此,最好这几天能够遇着师父禀明情由,师父当然有对待的办法。”
龙湫僧说到此处,侧着耳朵,指着门外道:“你们听远处已有鸡声报晓了,三师兄赤城山事一办完,赶快回太湖要紧,我同高居士就此别过,同回敝寺吧。”
黄九龙道:“也好,倘师弟先能见到师父,就请代为禀明两女到太湖去的事情,我此地事了就回太湖,准照你们所说对待好了。”
此时四人都已整衣起立,高潜蛟知道分手在即,虽然知道这位龙湫僧大师也是王元超一流人物,对待自己绝不会错,可是对于王元超、黄九龙,总是有点依依惜别之态。王元超走到高潜蛟的身边,握着他的手道:“你只管放心前去,我是个闲散的人,得便可以看望你去,希望你跟着我四师兄努力用功,记住我先头一番话就好。”
<!--PAGE 8-->
高潜蛟唯唯答应之间,龙揪僧已戴正竹笠,合十告别,只好跟在后头,一同走出屋外,怏怏而行。走出一箭之遥,回头一看,王元超、黄九龙已进屋内,只好死心踏地跟了前去,从此高潜蛟就在灵岩寺安身,现在姑且不提。
且说黄九龙、王元超送走二人以后,回到屋内,彼此商量探赤城山的办法。王元超道:“这条路我略微熟悉,趁此朝暾未升,我们先到赤城山左近山头,探一探盗窟动静再说。”
黄九龙道一“也好,我们此地宿资昨晚已经付过,毋须通知里面的老太婆,就此走吧。”
于是两人走出茅屋,一路行来,翻过几座山岭。山随径转,不觉走入万山丛中,一望都是层峦夹涧,松径封云。两人心中有事,也无意流连赏玩,只管加紧脚程,向前飞奔。没有多少时候,走上一座山顶,侧面直望到海上半轮红日,已浮在海边水平线上,却值早潮初至,波涛汹涌,海风摇曳,隐隐听得一片澎湃之声。那轮红日,活象一个极大的赤玛瑙盘,在波涛中载沉载浮,倏起倏落,涌起时精光四射,映得海浪上面,象有千万金蛇,四面飞舞。
再望前面看,数里外一座奇山巍然卓立,似乎比立着的山头,又高出几十丈。远望全山,尽是绛色岩石,从山脚拔地面起,直到山岭,都是一层层微赤的陡峭岩壁,极似一座大碉堡,天然的形势峻险,气象雄奇。抬头一看,山顶却又嘉树葱茏,蔚然秀伟。王元超指着那山道:“这就是赤城山了,弥勤庵就在山顶树林之中。师兄你看,这座赤城山何等雄俊,何等秀丽,听说那座弥勒庵,也是天台名刹之一,想不到如此名山,被这般无知盗寇糟蹋,真欲令人发指。”
黄九龙笑道:“我们现在扫除盗窟,名山就可还复本来面目,山灵有知,应当谢谢我们呢。可是太阳已出,青天白日赶上山去,虽不惧怕他们,但是打草惊蛇,把醉菩提惊走,夹着那秘籍一跑,于我们毫无益处,看起来只可智取的了。”
话还来绝,忽然下面山腰内,起了一阵阵咔嚓奔腾的声音,咔嚓声好象树木一枝枝折断下来,奔腾声好象有庞大野兽在林中骤驰。但是从山顶下望,只看见密杂杂的树梢,东摇西摆,无风自动,山腰内却被密林遮住,看不真切。王元超道:“山腰树梢动得奇怪,我们到对面赤城山去,横竖要向山下走去,何妨顺便一看。”
于是两人慢慢的并肩走下山来。离山腰还有一箭之遥,那山腰内树枝乱颤,呼呼带风,而且树下奔腾之声,也格外响得厉害。两人紧走几步,已从树木稀少处,看出响声所在的情形。原来山腰内有一块两丈方圆的地面,却是寸草不生,周围列着高高低低粗细不一的松树。中间一个精壮汉子,赤着臂,光着腿,循着周围树木,象走马灯似的,不歇腿的飞跑,边跑边向身旁的松树上用掌猛击,一树一掌,挨次击过去,一声不响跑得个足不停趾,远看着竟象发疯一般。黄九龙低低道:“那个笨汉大约也在那儿练功夫呢。”
<!--PAGE 9-->
王元超笑道:“这算哪一门功夫呢?”
语音未绝,那边震天价一声响,笨汉身旁一株不粗不细的长松,向圈外倒下地来。那笨汉一看,自己一掌把一株松树击倒,好象非常得意,立时停腿不跑,双手向腰一叉,俯着头仔细察看倒下的松树。看了半天,忽然把头一昂,仰天哈哈大笑。这一声大笑,宛如平地起了一个焦雷,四周山林内的飞禽,都被他这声大笑,惊得扑刺刺飞向远去。
黄九龙、王元超远远瞧见这个形状,也俱暗暗称奇。王元超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这句话一点不错。依我看,这个笨汉年纪尚轻,力大声宏,也是一个可造之材。”
黄九龙道:“依我想,岂止可造,恐怕这人已经名人指点过的了。你看他这样兜圈子飞跑,跑时又用手掌不停的猛击,初时一看漫无身法步法,其实暗含着有许多妙用在里边。不过那汉子自己不会明白的,但是那汉子跑了这许久时候,毫不疲倦,还被他击倒一株松树,腿力掌力已是可观。恐怕朝夕不断的用这样笨功,已有不少年头。”
王元超道:“师兄所见不错,我们且过去同他谈谈。”
两人商量完毕,一看那大汉又自照样不停的飞跑起来。黄九龙道:“此时我们且不要惊动他,那边相近不是叠着几块大岩石么?我们一声不响的掩过去,看一看这人步法掌法,究竟受过名人指点没有。”
王元超笑着点了一点头,先自一坐身,鹤行鹭伏的向山下奔去,黄九龙也跟踪而下。两人脚程何等轻疾,一霎时奔到岩石背后,那汉子毫不觉得,兀自循环不息的飞跑。恰巧几块大岩石叠着有二人多高,两人隐在岩石背后,从石缝中间望出,看得非常真切。细看那青年汉子,生得怪模怪样,一张蟹壳漆黑面孔,配着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环眼,倒也精光炯炯。身矮臂长,精赤着上身,周身虬筋栗肉叠叠坟起,显出异常雄壮。可是脑后蓬松小缠,胡乱绾了一个草窠结,和腰下穿着一条七穿八洞的短裤,露出一双泥浆黑毛腿,套着一双破草鞋,简直和乞丐差不多。王元超向黄九龙附耳道:“此人大有道理。”
黄九龙略一点头,只管向石缝内张望。原来那汉子惹得他们二人这样注意,因为看他飞跑击树,并非一味蛮干,暗含着掌法身法,都在这飞跑时候一齐练习。不过这种练习法子,实在少见,猜不透学的哪一门功夫。但是圈子周围树木,一人高的地方,非但细一点的枝条统统折断,就是树身的树皮,也株株都已脱落,可见他掌上力量已是可观,想必这种练习已有不少时候了。此时他愈跑愈快,疾如奔马,伸出黑铁似的粗胳膊,运掌如风,向一株株的树上排击过去,撼得株株树梢来回摇摆,呼呼有声,只把岩石后的两人看得几乎喝起采来。
<!--PAGE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