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超听得几乎嗤的笑出声来,一想他是个天真烂漫的人,又是憨直的性子,一时倒不便回答。略一沉思,笑道:“你不要慌,只管跟我出去,凡事听我吩咐就是。”
说毕,匆匆盥漱一番,就拉着痴虎儿到前厅来,从屏风后面,徐步而出。一见大厅中间黑压压的坐满了人,每人面前都设了一张大方几,个个都穿着玄色长袍,雄赳赳气昂昂,挺胸突肚的坐着,倒也整齐严肃。再一看黄九龙也一样玄缎长袍,坐在上面正中一席上,后面立着四个怀抱大砍刀的护勇,靠近左右两面,各处设着一椅一几。
王元超同痴虎儿一露脸,厅上千百道眼光一齐射到两人身上,王元超满不理会,从容不迫的先向黄九龙身前走去。只把后面这位痴虎儿弄得忸怩万状,低着头紧跟着王元超屁股后面,象吃奶的孩子一般。
此时黄九龙一见他们两人出来,立时春风满面,从坐上挺身而起,先向下面一般头目一拱手,指着王元超大声说道:“诸位弟兄,这位就是我常说的五师弟王元超,本领出众,文武全才,我特意请来同诸位弟兄会一会,将来还要请我们五师弟指教一切呢。五弟,来,来,来,请这面就坐,彼此可以畅谈。”
王元超紧趋几步,走到黄九龙右面一席上,未就坐,先向各头目拱手齐眉,朗声说道:“诸位好汉英名,也时常听我们师兄说起,久仰得很,今天能够同众位一堂聚首,荣幸之至。”
那般头目早已一齐恭身起立,唱喏如雷。可是有几个头目看得王元超斯文一派,不相信武艺出众,似乎面上现出一点怀疑之色。王元超早已了然,越发做出弱不禁风的样子来。黄九龙等王元超坐下以后,离开座位,一手把痴虎儿拉住,向大众说道:“这位是初出道的好汉,绰号痴虎儿,是我同五师弟在路上相交,一见如故,被我邀来,将来也是我们的好臂膀,诸位要多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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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头目看得痴虎儿阔口大目,相貌异常,倒有点起敬,一齐抬身拱手,只把痴虎儿臊得一张面孔,黑里泛紫,张着大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两手高举,一半遮住面孔,一半算是回礼,逗得一般头目大乐。黄九龙大笑,拍着痴虎儿肩膀向众头目道:“我们这位兄弟年轻面嫩,可是两膀力量着实老辣,以后诸位多多担待才是。兄弟,你在这边安坐。”
边说边把痴虎儿揿在左边一席上坐下来。
黄九龙把两人向大众介绍完毕,回到自己座位,并未坐下,向各位头目大声道:“俺昨天回来,从文案处得到诸位这几天办事情形,很好。不过我临走时候派出几个弟兄去探听芜湖的消息,为何还未到来?倒有点放心不下。”
话音未绝,下面头目当中一个彪形大汉立起身来,象黑铁塔一般,粗声粗气的说道:“堡主派出去几个弟兄,原在俺部下差遣,昨晚恰好有密报来到,说是事已得手。只因水陆各口有官兵卡子,未免有点碍手碍脚,耽误一点日子,大约这几天内就可回湖。俺昨晚接着密报,因未知堡主已经回来,所以没有立刻报告,今天接到号旗,顺便把那封密报带来。”
说罢,迈开大步,走到黄九龙面前,从身边掏出一封信来,双手献上。
黄九龙接过略略一看,随手向怀中一塞。向那大汉一挥手,叫他回座。此时偌大敞厅,连一点咳嗽声音都没有。黄九龙等大汉回座以后,又向大众说道:“俺此番出去一趟,带了一点军饷回来,还有许多现军器,将来也可设法运来,这回总算没有空跑一趟。还有我们师弟同这位痴虎儿兄弟,都被我邀到湖内,足为本堡添一番异彩。所以俺今天同诸位弟兄庆祝一番,一半为我师弟同痴虎儿接风,一半同诸位老弟兄痛饮一场。”
说罢,回头向后面几个护勇一挥手,就有几个护勇转身走入屏后。
一会儿,屏后走出许多湖勇,分向各人席上布置杯箸刀匕之属,接连一盘盘托出热气腾腾的烧牛烤猪,分布各席。更有几个湖勇,执壶斟酒,川流供给。黄九龙道一声请,刹时满厅刀匕交响风卷残云,头一个痴虎儿当仁不让,得其所哉。
正在吃得兴高采烈之际,忽然一个湖勇从厅外急忙忙走进厅内,直到黄九龙席前,屈膝禀道:“堡外忽然来了两个青年女子,也不知如何混过三座碉楼的,直到堡门,口口声声要会一会堡主同这位王五爷。问她们姓名不肯说,愣往门内直闯,我们因为她们是女流之辈,不便计较,只好由几位弟兄婉言拦阻,一面特来请示。”
黄九龙笑向王元超道:“五弟,那话儿来了。来得倒也凑巧,也叫她们看看我们堡内众位好汉的气概。”
王元超道:“她们既然如约到来,难免要卖露几手,我们不妨姑且以礼接待,随时见机行事。不过此时众位好汉不明究里,恐怕生出别样枝节,请师兄约略说明一下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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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九龙点首道:“此话有理。”
立向众头目笑道:“此刻有两位嘉客到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过诸位只管放心畅饮,无论发生如何怪事,都有俺同师弟招架。诸位不要轻看这两个女子,着实有点惊人本领,你想我们堡外三座碉楼何等严密,居然被他们轻轻越过,当然不是常人能够办到。话虽如是,我们太湖的英名,也不能被她们轻视,横竖这桩事据俺猜想,无非是一出趣剧。诸位沉住气,从旁看热闹好了。”
说罢,向王元超一笑,即向席下湖勇一挥手,喝道:“有请!”
湖勇转身趋出,黄九龙立时离座,向身后护勇附耳数语,然后向王元超招手道:“礼不可废,我们降阶而迎。”
于是两人步出厅外,迎接嘉客去了。
这时厅上众头目听得诧异非凡,立时议论纷纷?又见几个护勇把堡主一席,移至左首,中间又并排添两席,这样上面雁翅般排了五席,益发猜疑这两位女客不知何等人物,值得堡主如此尊敬。
且不提厅上众头目纷纷猜疑,却说黄九龙同王元超步出厅外,已见几个湖勇领着两位袅袅婷婷的女客,从广坪中间甬道上迎面而来。王元超目光灼灼,远远就看见来的两个女客,果然就是翠壁峰下碰着的两位,不过此时装束入时,莲步细碎,格外端庄秀丽,容光照人,比那骑驴时光景,大不相同。黄九龙低语道:“平常人谁相信这两位琐琐裙钗,怀抱绝艺呢。”
两人相视一笑,紧趋几步,迎上前去。
那领路的几个湖勇,一见堡主迎上前来,慌忙向旁边闪身站开,对那两女子道:“迎出来的就是我们堡主同王五爷。”
那两女同时星眸微抬,先向黄九龙电也似的一扫,立时眼波一转,直注黄九龙身后,霎时瓠犀微露,娇靥含春,摆动湘裙,宛如流水,几个春风俏步,主客都已觑面。黄九龙先自一恭到地,呵呵大笑道:“两位女英雄果然如约驾临,敝堡顿增光采。”
那两女也敛祍当胸,连连万福。稍微年长眉有红痣的女子,首先说道:“愚姐妹久仰两位大名,非止一日,因为僻处荒山,又是身为女流,未敢冒昧晋谒。幸蒙龙湫大师代为先容,今日又蒙两位纡尊远迎,实在感谢之至。”
可是口上对答如流,两道秋波别有所属。
王元超这样志满倜傥的人物,也被她们瞅得有点不好意思,一时嘴上竟不能应对周详。黄九龙旁观者清,肚内暗笑,随口说道:“两位女英雄远来不易,此地不是谈话之所,快请里面坐谈。”
说毕,首先领头让向厅上。
王元超趁势也向两女子揖让登阶,两女抿嘴一笑,就此蹇裙历阶步进厅内。一见宏敞的厅上,已经坐满了许多威武豪客。这般豪客一见堡主引着娇滴滴的两个女客进来,一齐欠身相让,两女毫不羞涩边走边向两边含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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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九龙一直让至下面正中两席,请两女落坐,自己退至左首痴虎儿肩下相陪。笑向两女道:“在下同五师弟昨天才回湖,今天恰巧略备杯酌为敝师弟洗尘,凑巧两位女英雄不先不后光降敝堡。就此借花献佛,奉敬几杯水酒,务请两位女英雄不嫌简亵,赏个薄面。”
说罢向左右护勇挥手示意,立时在两女席上添设杯箸,摆上大盘牛肉。两女婷婷起立,齐向黄九龙谦逊道:“愚姐妹不知堡主今日大会嘉宾,冒昧闯席,心内已是不安,怎敢叨扰盛筵,只有暂行回避,改日再来进谒的了。”
说罢莲瓣微移,似乎就要告辞的样子。
不料王元超一见两女要退席告辞,心中一急,不等黄九龙开口,赶先离座向两女深深一揖,春风满面的说道:“两位女英雄远道到此,席还未暖,怎么就要别去?大约怪着愚兄弟未曾远迎,又是山肴薄酒,亵渎鱼轩。不过今天确实未知女英雄翩然莅此,无非借此可以接席畅谈,改日尚须稍尽东道,此时务恳两位委屈包涵,愚兄弟感激非浅。”
说罢,又是深深一揖。黄九龙也接着再再挽留。
那两女原本虚作伪谦,不料王元超认以为真,急得代作主人,婉婉转转的表示一番诚意。两女听了他一番甜蜜蜜的说话,芳心默会,梨窝微晕,笑道:“两位这么一说,愚姐妹格外无地自容,却之不恭,只好从命的了。”
黄九龙未待说毕,早已执壶在手,迈开虎步,亲向两女席上斟了一巡酒,然后归坐。举杯言道:“既承不弃,黄某先敬一杯”说罢,先自一口吸尽,举起空杯向两女一照。
两女并不推辞,微舒皓腕,一齐执杯就唇,也向黄九龙空杯一照,齐声道扰。不料杯未就桌,王元超已执壶肃立,也向两女敬酒,两女情不可却,只得置杯道谢。哪知王元超斟酒时,向两只杯中只浅浅的斟了小半杯,自己却擎着满满一杯,仰杯一呷,也举杯一照。两女见他并不斟满,早已明白他的用意,恐怕女子量窄搁不住酒力,这样体贴入微,芳心一动,妙睐凝注,含笑举杯,两人敬酒以后,彼此归座。
黄九龙正想启口展问两女姓名,哪知上面这一番主客逊酒情形,下面席上一般头目看得有点诧异,心想:凭这两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有何能耐,难道还强似我们堡主不成?可是堡主口口声声称她们为女英雄,而且请她们高高上座,殷勤劝酒,我们堡主并非好色之徒,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实黄九龙因为两女是师母的门徒,又知是奉师母之命特意来此捣乱,其中夹杂着师父师母历年来夫妻反目的关节,特意极诚优待,想用礼义来束缚这两个女子,这层意思,当场只有王元超默默会意,众头目如何会知道其中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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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头目这样一猜疑,就有几个狡猾的头目想了一个软计策,暗暗知会众人,不待堡主同两女谈话,倏然下面各席上的头目一齐毕恭毕敬站立起来,由两个躯貌魁梧能言善道的头目,代表众人,各执一大壶酒迈开大步,趋至两女席前,发语如雷的道:“今天敝堡同人们得与两位女英雄同聚一堂,非常难得,同人们无以为敬,也想借花献沸,每人来敬两位女英雄一杯水酒,聊表微意。两位女英雄看在敝堡主面上,想必可以俯纳众请的了。”
说罢,不待两女谦让,各自举壶向两席杯上满满的斟了一杯。
两女何等机警,进来的时候,秋波四面一扫,早已把这般头目一览无遗,一面同黄九龙、王元超应对周旋,一面又暗暗留神众人的举动。下面几个头目一番交头接耳,早已看在眼中。等到两个大汉代表众人也来敬酒,明白众人各奉一杯酒不是好意,明明想用酒灌醉她们俩。
柳眉微扬,杏眼一转,两女互相以目示意,业已成竹在胸。两个头目斟酒时候,只略一谦虚,并不阻拦,待两头目斟完了酒,往后退步当口,两女倏的各把翠袖一展,玉臂微舒,仿佛同头目谦逊虚拦。两头目猛觉两腕一麻,酒壶欲坠。两女低头一笑,已各把酒壶轻轻接过。两人悚然一惊,不知两女接过酒壶是何主意?略一怔神,只见两女各捧酒壶双双离座,先向黄九龙道:“贵堡各位好汉彬彬有礼,愚姐妹也只可借酒敬酒,向各位奉敬一杯,然后再向堡主请教。”
说罢这句话,不等黄九龙离座阻拦,已柳腰款摆,迈步轻移,象穿花蝴蝶一般,分向各席敬起酒来。这时黄九龙,王元超两人,也明白众头目敬酒的意思,等到两女略使手法,把酒壶接过来。这番举动,代表敬酒的两头目同其余的人,虽然都没有觉察,但是如何瞒得过黄王两位行家。黄九龙正在心内盘算,一看两女已向下面分头走去,不便再次拦阻,只把两只眼珠盯在两女手上,看她使用何种手段。
王元超关心之处,比黄九龙还多一层,也是刻刻留神。只有左边坐着那位痴虎儿,始终不声不哼,酒到杯干,盘到肉罄,直到两女向下面走去,才看得诧异起来。忽然想起一事,睁着一双大环眼,呆着脸,直注着那位眉有红痣的二女客,不知想着些什么事。一面看,一面只管点头,情形非常可笑。不过此时众人目光都集中在两女身上,谁也没有理会他。
那两女位客分花拂柳的在众头目席上按席敬酒,一阵阵奇芳异馥,向众头目鼻管猛射,把众人熏得神志迷糊,英雄气短,把原定各人灌酒的计划都忘得干干净净。一霎时,两女把各席酒杯统统斟满,依旧捧着酒壶回到上面,又分向黄九龙、王元超两人席上,也敬了一巡,顺手也在痴虎儿面前敬了一杯。然后各回自己席上,玉指微舒,举起酒杯先自饮尽,将空杯四面一照,意思之间,就请大家各饮一杯。不料黑压压的一厅人,只有黄九龙、王元超二人也各举杯相照,并不失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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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虎儿不懂礼节,满不理会这一套。其余各席头目,个个紫涨了脸,只把两手虚拱作势,并没有举起杯来。你道为何?原来两女到各席敬酒的时候,又使出在灵严寺露过的一手功夫,把各席酒杯轻轻向桌面上一按,只只杯底都深深嵌进桌内,起初这般头目们香泽声闻,没有理会到此,等到两女回席照杯各人都想执杯就唇,谁知酒杯与桌面生了根,杯小腕脆,又不能用力拔起,各人才大吃一惊!明白两女故意显露这手把戏,抵制众人劝酒,软硬俱全,主意好不狡毒。但是一看堡主同王元超的酒杯仍旧好好的擎在手上,原来黄九龙、王元超刻刻留神,早已看出两女敬酒时的手法。等到两女分向两人敬酒时,都把酒杯擎在手上,两女在他们手上倒酒,就无所使技了。
这时王元超看得众头目栽了一个小小的觔斗,恐怕师兄面上挂不住,剑眉一扬,飘身离坐便向众头目朗声笑道:“在下初到此地,得与众好汉聚首一堂,将来还有许多叨教的地方,我也仿照两位女英雄先例奉敬诸位一杯。”
说罢在后面湖勇手上捡了一把最大的酒壶,走下席来,左手执壶,右手伸出两指,把嵌入桌面的酒杯微微一旋而起,杯不碎,酒不溢,嘴上还笑道:“诸位快干了这杯女英雄赐的酒,然后俺也照样奉敬一杯。”
众人肚里明白,知道他并非真真敬酒,而是特意借此解围,心内又感激,又钦佩,赶忙遵命一饮而尽。然后王元超再提壶倒满,一席席照样把杯取出,总算将众人的面子轻轻遮盖过去。两女在上面看得明白,知道这手功夫也是不易,非内功有根底的不能恰到好处。因为杯底嵌进桌面虽只二三分深,但是严丝密缝,同在桌面上生成的一样,倘若稍使蛮力,杯必先碎。看那王元超一席席起出杯来,点水不溢,行如无事,倒也暗暗起敬。同时芳心中也暗暗嗔怪,心想干你甚事?要你出来多事,故意显露你们是师兄弟,处处关顾。你不要得意,回头也叫你识得我的手段。
且不提两女心内的思索,且说黄九龙看众头目举不起酒杯,心内非常焦急,又不能自己下去一席席起出酒杯,忽见自己师弟略使巧计,已不露声色的解了围,心内大喜。拱手向两女笑道:“敝堡几位同人,僻居山野,未谙礼节,还要请两位女英雄包涵才好。但不敢动问两位尊姓芳名,同此番光临有何赐教,乞道其详。”
那眉有红痣的却一欠身,含笑答道:“从前有位明朝宗室隐于浮屠,人人都称为朝元和尚,想必堡主知想他的来历。”
黄九龙接口道:“朝元和尚剑术通神,大江南北谁不知晓?也是振兴南派武术的先辈。想当年八侠里面的吕元先生,同卖蟹老陈四(即甘凤池岳丈),都是朝元和尚的高足。后来因为台湾郑延平失败,黄祯窃踞大位,网罗密布,几位先辈英雄知道前朝气数已终,一时难以成事,就各寻桃源,隐居遁世。那位吕元先生还在此地集合许多有志之士,栖息了好几年。等到晚村先生的孙女吕四娘入宫报仇,带了黄祯之头回到太湖,祭奠亡父以后,吕元先生又弃了此地,隐入游岛,安于耕读不问世事,以后世人就不知道这几位先辈的踪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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