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问了一回,才由前面跪着的两个人有声无气的答了没有两个字,我笑向这般毛贼道:今天算你们晦气,我们也不伤害你们,去吧,不要再现世了。那般毛贼有如皇恩大赦,一个个爬起身二溜烟逃得无影无踪。我们发放了强盗转身正想慰问船上的人,哪知世界上真有毫无心肝的人!我们一跳上船,忽见那个白须老头已俨然坐在中舱,两个当差模样的人收拾被强盗倒乱的箱箧。我们跳上船看他们似理不理的神情已是奇怪
?忽见白胡老头向我们一指,撇着京腔大声喝道,亡命强盗抢劫国家大员万死犹轻,你们怎的不知轻重擅自纵放要犯,该当何罪?说到这儿霍的吐出一口稠痰,重又整顿喉咙拖长了嗓音,喊了一声来啊!快拿本宪衔片,传镇江县立刻进见,顺便把这两个纵盗要犯押送县衙。那般逃去的强徒,就在这两人身上着落。他神气十足的这样一吆喝,地上拾夺东西的两个长随腰板一挺双手一垂,直着嗓子喊了几声喳,喳,身子却不动弹。哪时贫尼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世间上竟有这样不通情理的人,倒要看他们一个究竟。可是我身后幻云几乎气破了肚皮,哈哈一笑,大踏步走进中舱向老头一指笑道,我们经过此地好意替你把强盗赶走,保全你的性命和东西,哪知你这心肝同别人两样。既然如此算我们多管闲事,
好在强盗走离不远,仍然把那般强盗叫回来让你自己发落好了。幻云这几句话本是有意开玩笑,哪知坐着的老头信以为真,以为我们赤手空拳能够把一群亡命吓退,要招回来也不是难事,顿时面孔失色全身又瑟瑟的颤抖起来。那两个长随似乎比他机灵一点,一呵腰在他耳边叽咕一阵,老头子忽然睁开一双母猪眼向幻云面上呆看了半天。幻云却被他看得心头一跳,以为他看破女扮男装。哪知这人真是官场中的一个老怪物,幻云被他看得动了气正想喝问,蓦见他一抬身立时笑容可掬,当头向幻云一揖,接着又趋前一步半膝微屈,一蹲身又恭恭敬敬的请了一个安。这一进一退之间,非但姿势美妙宛如做戏一般,而且腰脚俐落竟不象白发苍苍的老头了。他蓦地这样一做作,连我都要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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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听他又向幻云拱手齐眉,呵呵笑道,今天没有老哥救助定然不堪设想,兄弟实在感激不浅。先头有几句冲犯的话,因为朝廷体统所关出于无奈,不能不先公而后私,尚乞老哥包涵。其实兄弟本心非但感激,而又佩服。我们虽然萍水相逢云泥悬殊,可是兄弟最恨官僚习气,从此还要同老兄订个忘年之交求教一切哩。说毕又是两手虚拦,让幻云上坐。幻云究是孩子家脾气,朝贫尼一笑,也不谦逊朝上一坐,看他捣什么鬼,那老头子看得幻云并不介怀已自安坐,高兴非常,回头向我一指道,这位想是贵管家?幻云不好说什么,略一颔首,他慌向一个长随说道,那位管家好好看待,回头须重重犒赏。那长随答应一声便来与我周旋。我暗想这位老怪物倏忽之间已变了三变,逢着强盗时,在船头上吓成刺猬一般,强盗去后,搭起松香架子俨然一个方面大员,等到幻云几句话当头一击,顿时又前倨后恭,截然两人了。
人说官场如戏场,大约他在这儿做戏了。一个国家怎禁得这般人如此胡来?我正在暗想,又听那老头子叫进后梢两个船夫,命他们快上岸传当地地保。船夫上岸不久,一忽儿鸣锣喝道的声音由远而近。原来地保得知消息不敢上船,先一溜烟到镇江县报信,知县听得大员过境在自己地面上遇上强盗,吓得屁滚尿流、慌从姨太太热被窝里跳出来赶到瓜州渡口来敷衍这位大员。一霎时岸上舆马喧腾热闹非凡,那船内的老头子,也改扮得羽顶煌煌神气十足。贫尼看不惯这种奥排场,便要抽身上岸。
哪知老头子死命拉住说了无数好话,只求暂坐一回,还有许多要紧的事求教。下船来的官府看得大员这样纡尊降贵如此优待,也摸不着我们是何等人物,一齐过来殷殷款留,弄得幻云没法摆布只好暂坐一边。等到那个官府散去,船上渐渐清静起来,这时贫尼已从船头几个长随口内探出这老头子的官阶来了。
原来这老头子是旗籍,官名荣寿,号庸庵。在宦海里钻营了许多年,也巴结到三品顶戴,虽然年逾花甲,兀自官兴甚浓。新近钻了一条门路,花了许多造孽钱居然外放浙江藩台,引见以后便带了两个亲随先自出京,一般幕友随后寻来。这天他路过江宁想玩玩秦淮河,便从镇江雇了一只官船向江宁进发,不料晚上泊在瓜州渡口遭着强盗。他一生哪里经过这等风浪,便是两个长随素来在京城内当差也未曾经过这等风险,所以都吓得半死。贫尼又问他现在盗去身安,为何苦苦留住我们呢?那长随笑了一笑嗫嚅了半天,似乎想说却又不敢张口,只笑道,你老不要心急,一会儿你就明白,好在我们大人完全是一番好意。贫尼听得疑惑,且不作声,看他闹什么花样儿出来。这时岸上却送下两桌丰盛酒宴来,说是府县孝敬替大人压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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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藩台立时吩咐在船上摆起酒席请幻云上座吃酒,另外一席在船头叫两个长随陪我吃喝,可是两个长随却要侍候幻云席上,由贫尼一人吃个独桌。贫尼早已荤腥不动只好看看罢了,却留神看他们说出什么话来。里面一席酒到半酣,忽听荣藩台吩咐船上点篙离岸到河心停泊,以便机密谈心。有两位好汉在此,也不怕强人再来。幻云这时也起了疑便想发话,我远远一使眼色教幻云不要开口,且看他如何摆布。哪知船泊在河心,荣藩台又殷殷斟了一巡酒,才笑容满面的动问姓氏。幻云却也机灵,捏造一个假名姓,问他有何机密见教?哪知荣藩台虽然这样大年纪竟做得出来,倏的离席而起向幻云当头一揖,接着单膝点地直跪下来。幻云大惊,慌跳起身问他有何见教,何必行这样大礼!
荣藩台一睑诚惶诚恐的神色,半晌才说道,兄弟此次出京,名目上虽然放的是浙江藩台,骨子里却奉有极机密的一道手谕,教兄弟暗地去办的。如果办不好,非但兄弟这藩台做不成,便是这条老命也要断送在这上头。天可怜神差鬼使逢着老弟这样的人才,又难得老弟有这样的身手;当老弟吓退那般亡命以后,我早已想借重老弟,故意用话恐吓几句,试试老弟临事的胆量。老弟试想,兄弟活了这么岁数在官场上也磨练了这许多年,难道连人情世故还不懂么?岂有老弟替我们吓退了强盗,反而有恩不报无端诬陷起老弟来。天下哪有这情理,无非兄弟故意一试罢了。可敬老弟年纪虽轻胆气甚壮,侃侃几句话说得我五体投地。这一来兄弟越发要借重老弟,求老弟救一救这条老命了。
贫尼这时越想越奇却不便插口,幻云问道,你且把这事说出来,我们也要酌量一下。能够帮忙的当然效劳,不能也难以勉强。
荣藩台笑道,老弟这样本领,岂有不能的道理?只要老弟肯答应,我这条老命就是老弟所赐,老弟要我水里火里去我也情愿。
幻云一踩脚道,说了半天还是这几句废话,我们做事讲究干脆,我的大人你快说正经吧。荣藩台拇指一翘笑道,老弟真有你的。你请安坐,我对你说明便了。于是两人分宾主坐下,荣藩台迭指头说出一片话来。原来荣藩台在京城当差颇有干名,因为他是从龙旗籍,越发易得上面信任。这次他钻营了几条门路,本想外放个肥缺,万不料放了浙江藩台,比他希望的还要高几倍。这一喜非同小可,赶忙彻里彻外点缀得严丝密缝,然后办理引见请训的照例手续。
哪知引见下来,一位炙手可热的王爷把他叫到王邸,亲手交下一纸手谕教他回去暗暗筹划,限他到任后一个月内立刻办妥,不准泄漏一点风声。而且很严厉的对他说,这次派他到浙江去完全因为他不是汉人,在本旗中有点干才,所以钦补了藩台一缺,照他官阶实在是个异数。可是上面注重还在这手谕上,你好好涓埃报称不要自暴自弃。他听了这番训话,捧着密谕诚惶诚恐回到家来,摒退从人把那手谕封皮折开一看,吓得他魂飞天外。慌忙重整衣冠关住房门,调开香案把手谕供在当中,行了三跪九叩首大礼,然后跪在地上捧着手谕仔细看了一遍。这一看,把他钦放藩台的风光冷了半截。你道如何?原来这道手谕的确是皇帝亲笔的朱谕,谕内写着两桩事,第一桩是“近据两江总督密奏,江浙连境的太湖内踞有大盗黄九龙密谋不轨,应敕剿抚以资防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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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督所奏是否属实,特着该员就近密探湖盗巢穴,准予专折密奏便宜行事”。第二桩“近据内库总管太监奏报,失去先帝百宝攒龙珠冠一顶,上有冬珠一百二十颗。又先帝御用古代鸳鸯雌雄宝剑两柄,柄上用金丝嵌成“斫地”“凝霜”字样,两剑合际一鞘,鞘上百宝攒嵌价值连城。探报此项冠剑均系一女飞贼所为,现隐迹杭州缙绅家中。朕不欲遽兴大狱,仰该员上体朕意严密访查,如有迹兆,会同该管督抚,不动声色人赃并获,解京讯办”。
这两桩事是天字第一号的难题目,而且那位赫赫王爷还要雷厉风行,限他一个月内办妥,这不是要他老命吗?却又不敢违命,只好硬着头皮带着两个贴身亲随到浙江来,不期在瓜州渡口碰着幻云母女。他一看幻云母女有这样能耐,就想办那两桩事非求他们帮助不可,所以他死命留住幻云把皇上手谕也和盘托出,只望两人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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