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曾汉卿受了饭店里一般人的嘲骂以后,回到家里忽然大彻大悟,不禁自打巴掌,哈哈大笑,对他的老婆和寡媳说道:“怪不得地方上人都骂我,原来都是我自取的!银钱谷米,我生不曾带来,我死不能带去,聚积这么多,有甚么用处?眼睁睁望着许多人,为得不着银钱谷米,或父子兄弟离散,或饥寒交迫而死;而我将无数的银钱谷米,置之无用之地,不肯拿出去救人,怎能怪人家骂我?我若再不悔悟,将来岂但受人家的骂,只怕全家有死无葬身之地的这一天呢。”
曾汉卿既已大彻大悟了,实时动身,到长沙去求见湖南巡抚。那时巡抚的地位何等尊严!一个土老百姓,没有先容的人,好容易求见巡抚!衙门的门房看了曾汉卿那种土头土脑的模样,连眼角也不肯瞧他一下。曾汉卿一无手本,二无名片,只凭口说要见抚台,门房当然将他当疯癫看待。曾汉卿料知是要需索门包,便在口袋内抓了一大把瓜子金,放在门房内桌上,道:“我曾汉卿是桃源一县收租最多的人,特来这里报捐的,并非请托求差事。”
门房何曾见过这样大出手?从来银子说话都很灵验,何况一大把金子说话呢!有了这一大把金子,求见自是不成问题了。
曾汉卿见了巡抚,自请捐十万石谷助赈。事后巡抚保奏清廷,清廷因曾汉卿的功绩很大,要给官他做。他说:“我快要死了,我孙儿的年龄太小,用不着官爵。”
巡抚见曾汉卿如此清高,只得亲笔题了十四个大字,招集湖南有名的石匠,费了许多周折,刻在仙人岩石壁之上,就算是酬庸之典了。
曾汉卿自受了这隆重的荣典,益发乐善好施了。地方上骂他的人,都掉转头来,歌功诵德不置。曾彭寿因偕同表兄成章甫练武的缘故,体质也一天强似一天了,曾汉卿足足活到八十岁才死。后来有一部份粤匪,从桃源经过,原打算进白塔涧乡村掳抢的,就因看见仙人岩下的石刻,粤匪头目说道:“此地既有了这个有大功德在地方的人,必能得一般百姓拥护之力;我们进去,估料得不着甚么好处,没得倒被百姓齐心合力的赶了出来。”
遂领着那一部份粤匪,秋毫无犯的过去了,白塔涧因此得以保全。然这是后话,一言表过不提。
且说石刻上面的仙人岩,终年是空空洞洞的,里面从来不曾发见过何等异状。因为那岩的地位,本是人迹所不能到的;一般人的心里,也都以为里面不发生何等异状,是当然的事。想不到一日有人坐船在石壁下经过,偶然抬头,竟发见从岩里伸出一只脚来;脚上穿着朱红缎鞋,比寻常男子的脚略大些儿。这人一发见了这只脚,自然很觉得奇怪,连忙叫同船的人,以及附近的人都来观看。
这种奇异消息,传播得比电还快,霎时就来了千数的人,个个抬起头,踮起脚看。只是除这只脚而外,不见一点儿别的东西。这脚伸在岩外,也不动弹,也不伸缩。看的人越来越多,就有说:“这岩名叫仙人岩,这脚必是仙人的脚;我们还不快拿香烛来磕头求福!”
一人说了出来,千百人便都附和说:“这一定是仙人的脚,我们都应该点香烛跪拜。”
不到一刻工夫,船上岸上便香烟缭绕,烛影**摇;叩头默祷的,黑压压挤满了数亩地大小。风声所播,专从数十里以外来看这奇事的,也就不少。
这日直纷扰到红日西沉,仙人岩里没有灯光,那脚是不是还在岩外?对岸拜祷的人相隔太远,看不分明,才渐渐的散了。次早天光还没有亮,来的便已比昨日更多。大家都抬头望着仙人岩里;只等日光一升出地平线,就能争先快睹了。数千只眼睛正在各人试验各人视察力强弱的时候,日光渐渐的要冒出地平线来;岩的地位高,受光较早,一般人都能辨得出岩的形式了;但是看见那岩口光光的。一个个交头接耳;你问我看见了仙人的脚没有?我问你看见了仙人的鞋没有?问来问去,竟没有一个人看见。
大家见仙人脚忽然没有了,自不免很失望;只是都因为天光不曾大亮,恐怕是各人的眼力不济,没看出来,无人肯就此回去。朝曦初上,如火如荼,千万缕红光,一齐射在仙人岩上;彷佛岩口也有千万道霞光反射出来,照映得一般人的眼睛,都昏花不敢逼视。各人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岩口如火如荼的千万缕红光之中,巍然端坐着一个须发如银的老叟;两手据在膝盖上,闭目垂肩;左脚盘在右股下;右脚着红缎鞋,伸出岩外,与昨日所见的仙人脚一般。
当下众人既同时发见了这个老叟,不约而同的齐声说:“仙人岩的仙人显圣了。”
其中有些自谓有知识的便说:“仙人身上穿的是五光十色的无缝天衣,所以有霞光万道,照映得凡人的肉眼发花。”
更有些自夸目力过人的说,看见仙人坐五色祥云之中,随着日光冉冉而至,直到岩口坐下,伸出一只仙脚来;所以在仙人未到以前,大家看岩口空无一物。又有些年事已高的,要借此显出自己的见识比一般后生宽广,就说这仙人并不是随着日光来的,原来是住在这岩里面,五百年显圣一次,所以这岩历来叫做仙人岩;若平时没有这仙人在内,怎的远近都称为仙人岩呢?
数千人中议论虽各有不同,然没有一个敢持反对论调的。在昨日听得宣传发见仙人脚的人,固有一大半深信不疑,从家中带了敬神应用的香烛果品,前来拜祷的;也有些是心存疑虑,且来瞧瞧的。及见仙人居然全体显形出来,就是那些心存疑虑的,也立时更换了一片虔诚信仰之心,来不及似的磕头礼拜。在大众拥挤在一块抬头向岩里望着的时候,谁实信仰?谁实疑虑?外面没有表示,看不出来;一到这时分就能一望分明了。
凡是各人面前香烛果品全齐的,当然是存心信仰的人;面前没有敬神的物事,而跪拜甚虔诚的,便可知道是临时发生信仰心的了。只是数千人当中,却有一个独异乎众的人。那人手中提的香烛果品,比一般人的都整齐丰盛;但始终提在手中,不在当地陈列,一任数千人在他左右前后跪拜、口中喃喃默祷。他只矗然立在人丛之中,昂头望着岩里的仙人,面上露出惊诧的神气,不是寻常敬神的人所应有的态度。那人既有这种独异乎众的表示,一般在他左右背后的人看了,也都很惊诧他这种离奇的态度。
看那人的年纪,不过三十四、五岁。生得眼正而清,眉长而秀,身高体壮,背阔腰圆。虽杂在数千人当中,而一种正大光明的气概,盎然呈露于外,如鹤立鸡群。靠近那人左右的人,有许多认识那人的,就挨近身问道:“曾大老爷也是拜仙人求保佑的么?怎么还不把香烛点起来呢?”
那人微微的笑着点头道:“家母背上生了个背疽,听说这里仙人显圣,所以特地前来求治。”
左右问的人笑道:“像曾大老爷这般豪富、这般福泽的人,已差不多是一个活神仙了;活神仙求活神仙,一定会替老太太将背疽治好的。但为甚么不把香烛点起来、叩头默祝一番呢?”
听这问话人的口气,看官们大约已都知道这个独异乎众的曾大老爷,便是曾百万曾汉卿的孙子曾彭寿了。原来曾彭寿的母亲,是个妙龄守节的节妇。家财虽是富足,然在妙龄的时候,就把丈夫死了,心中那里能免得了忧伤抑郁呢?几十年郁结于中,无由宣泄的怨气,到老发为背疽,自是当然的事。
曾老太太自从生了这个背疽,便痛得日夜不安,连下来几个月,一日厉害一日。凡是闻名的外科医生,不论远近,曾彭寿无不亲身迎接来家,殷勤求治。无奈一般纯盗虚声的外科医生能力有限,都不过用些拔毒生肌的例药,如何能治得好这根深柢固的背疽呢?
曾彭寿天性笃厚,事母很能尽孝;见用尽了方法,治不好这背疽,只急得每夜躲在无人之处哭泣。
这日忽然听得仙人岩里,伸出一只仙人脚,已有许多人在那里拜祷的话;曾彭寿心想:那仙人岩下面是我祖父的功德碑,那岩里面从来是空洞无物的;于今忽然有一只穿红缎鞋的脚伸出来。我记得我祖父临去世的时候,神志清朗,地方上人都说是已成了神;去年成姑爷家扶鸾,听说他老人家还降了乩呢!
又想:他老人家装殓的时候,我在旁看见脚上正穿一双红缎寿鞋;于今从岩里伸出来的,也是红缎鞋;或者就是我祖父成神之后,特地在他老人家自己的功德碑上显一回圣,也未可知。若果是他老人家显圣,我去求保佑我母亲的背疽快好,必有灵效。
曾彭寿主意已定,即禀知了他老太太,备办了敬神的物品,亲手提着,半夜就动身到仙人岩来。及至朝曦既上,仙人岩里的老叟,全体显出来,一看才知道不是他自己的祖父。既看明了不是他自己的祖父,那信仰祈祷的诚心,便不因不由的减退了八成;只管仔细定睛的望着那老叟。
他觉得那老叟虽是垂眉闭目,不言不动的坐在那里;然面貌神气之间,自然呈露出一种凶横的意味。再看那两只据在膝盖上的手,粗壮有筋肉暴起,更像是少年时候曾下苦功夫练过武艺的人。身上穿一件五光十色的衣,大家争说是天孙织的无缝天衣,才有霞光万道;而在曾彭寿眼里看来,以为五光十色的绸绫,在日光下照映,是应该有回光的,并非奇特。因此心中顿生疑惑,不肯冒昧拜祷。只是又转念:若不是神仙,这样石壁上的危岩,谁有这大的本领能自由自在的上下?并能使几千人都不知他适从何来呢?这不很可怪吗?有此一转念,所以他面上现出惊诧的神气。
左右认识他的人,问他为甚么还不把香烛点起来,叩头默祷一番?他不便说出他自己心中的疑虑;只说相离太远了,求不着仙丹,默祷也是无用。
曾彭寿这话才说完,紧立在他身旁的一个身体十分强壮的少年,突然用两手向天乱舞,口里狂呼:“不得了,不得了!”
呼了两声,仰面往后便倒,着地就直挺挺的不动;眼鼻歪斜,口中喷出许多白沫来。曾彭寿不禁吃了一惊,忙说:“这是害急痧症。有谁会治痧的?请来救一救。”
这话一说出,就有些自命会挑痧的跑过来视察。
那少年喷了一阵白沫,忽睁开两眼,望着曾彭寿说道:“我在这仙人岩里,修持了一千三千百余年;在二百年前已受上帝勒封为广德真人。千几百年来我因怕世俗的人惊骇,不肯现形给世人看见。近年来,上帝因住居白塔涧一带的富人,居心行事太恶,按律应使都遭瘟劫;特地于昨日派遣瘟疫使者,率领瘟部众神下降,到白塔涧完此劫运。
“上帝派遣瘟疫使者的时候,我正在灵霄殿站班,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想趁这劫运之中,度脱有缘的人;特请药王菩萨商量,药王菩萨已许共同成此功德。此后你们家里,若有人发了瘟疫,或经多少医生治不好的疑难杂症,都可以到白塔涧观音庙求治。有缘的就能治好,无缘的求也枉然。”
少年说至此,截然停口不说了;仍直挺挺的紧闭两眼,口中喷出白沫。
众人听了这一段神话,无不惊奇道怪。有人俯下身体,凑近少年耳边问道:“观音庙是观音大士,是教我们去求观音大士治病吗?”
少年的两眼又睁开了,对着那问话的呸了一口道:“我正在睡得好好的,你在我耳跟前吵些甚么?把我的瞌睡吵醒了。”
一面骂,一由揉着眼皮起来。
又有个心直口快的拉住少年问道:“刚才岩里的仙人附在你身上说话,你难道一点儿不知道吗?”
少年又向这人呸了一口道:“怕你活见鬼呢!我因立久了,两腿发软,不由自主的倒在地上睡了一觉;连梦也没做一个,那来的仙人在我身上说话呢?”
少年正和这人争论,人丛中又忽然发出一种惊呼之声;原来大家都注意听少年说神话的时候,没人肯将视线移到仙人岩上去;等到少年醒后再看时,岩口空空的,早已一无所有了,因此不由得不惊呼起来。仙人既已忽失踪影,数千敬神的人没了目的物,都只得各自归家。
曾彭寿对于岩里仙人,原是有些疑惑的。眼见那少年说过一篇神话之后,他心想:白塔涧一带为富不仁的实在太多!我家将钱谷看得很轻,不和人锱铢计较;在他们一般富家,背地里反骂我有意讨穷人的好,使他们不好为人。那个朱宗琪,更是恨我得厉害;不论公私大小的事,只要勉强可以牵涉到我身上,他无不从中兴风作浪和我过不去。但我是有钱的人,不过因他呕点儿气罢了,处处让他些,给便宜他占,也只有这么大的事。
又想:最可恶的就是,他也有十来万的财产,尚不知足,一心专计算如何盘剥穷苦人的钱。照他平日作恶的情形,也实在应受上帝处罚一番,方可使一般曾受过他盘剥的穷苦人快意。曾彭寿有这种念头,对于岩里的仙人,复把疑虑的心消灭了,自悔所疑虑的孟浪。以为屠子放下屠刀,尚可立地成佛;面貌神气生得凶横,与成佛成仙有何妨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