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苦行头陀望了大众一眼,向监寺问道:“是不是昭庆寺里的和尚,在外面犯了打劫财物、**妇女的罪过;官府就要来查封这寺,把你们吓得聚在一块儿商议呢?”
监寺一听这话,不由得大怒,伸手便想将他抓过来痛打一顿,再赶出寺去。只是一下不曾抓着,他已闪入人丛之中,连连合掌谢罪道:“是我说错了。我心想,若不是昭庆寺有和尚在外面犯了大罪,要被官府查封;如此富足的昭庆寺,何致就没有饭吃呢!又见你们阖寺的人,都聚做一块儿,一个个愁眉不展,更像是有大祸临头的样子。我们出家人,有甚么大不了的事?若不是犯了大罪,为甚么大家要如此着急?于今既是我说错了,就算我不曾说这话便了,用不着这么生气。”
旁边也有许多和尚劝监寺息怒;监寺正在着急的时候,也就不愿意闹得大家不安,只挥手叫那苦行头陀出去。这是阖寺的和尚都赞成的,因为那苦行头陀太腌臜,谁也不敢近他。他只得走到远远的地方立着,看大家计议。
大家计议到无可如何的时候,都掩面哭泣起来;他反趁大家哭泣的当儿,独自仰天大笑。究竟老方丈的见识高人一等,见他独自仰天大笑,遂离座走到他跟前问道:“你为甚么独自这么大笑?难道你倒有应付的方法吗?”
他做出有意无意的神气答道:“这有何难!值得是这么号丧一般的哭泣么?”
老方丈很高兴的问道:“你说不难,有甚么法子呢?相差只有半个月的日子了。全国各大丛林都望我昭庆寺举人去应诏,于今我昭庆寺举不出这个人来,你有甚么法子?”
他随手指着刚才要打他的监寺说道:“他的神通还不大吗?他应该去得。”
老方丈正色道:“此刻不是说闲说的时候,此事不是说闲话的事。你有方法,就请说出来。我一个人不足惜,只一昭庆寺也不足惜;这关系佛法的兴亡,非等闲可比。我已七昼夜不得一刻安宁了。”
那苦行头陀至此,也正色说道:“实在这寺里没人肯去时,我就去走一遭也使得。老和尚放心好了。”
老方丈喜问道:“你真个能去么?”
他道:“我岂是说说的?”
老方丈道:“你能去自是再好没有了;不过我们这几日计议,都不曾邀你在场,恐怕你刚才出来,没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此去是应诏去北京和西藏活佛比赛神通么?”
他微微的点头道:“这是我知道的;我只不知道那西藏活佛是一个甚么样的人,所以愿意借此去北京瞧瞧他。”
老方丈问道:“你只去瞧瞧他;他要和你比神通,你应知道这事关系重大。在昭庆寺本已找不出能去的人,转眼到了期,仍是没法。今有你愿去,原可不问你有神通和活佛比赛与否;即算你绝无神通,也不过和没有人前去一样,并不因你去偾事。不过我为你着想,若自信没有大神通,不能将劫运挽回,倒不如索性不去,听之任之,也可免得你一己的劳苦。”
苦行头陀笑道:“不去应诏也使得,你们大家又这么着急干甚么呢?”
老方丈道:“并不是不去应诏也使得,因为无人能去应诏,我等也只索性听天由命。佛教东来了这么多年,其间经过兴废的关头,也不知有了多少次;如果佛教从此应当毁灭,也非我等凡夫之力所能挽回。与其你去徒劳无功,反使西藏活佛在皇帝跟前,得借此夸张他的密教,就不如索性不去的为好。不过我这种说法,是为你着想说的;若为昭庆寺塞责,自巴不得有你出头。”
苦行头陀当下似乎知道老方丈确是一番好意,只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并不回答甚么。但是知客、监寺等执事僧人,有大半是厌恶这位头陀的,多久就恨不得将他撵出去,就因老方丈没有撵他的意思,不能如愿;此时见他请去北京应诏,大家心里都高兴。
一则因各大丛林公推昭庆寺举人,昭庆寺正苦无人能去,于今有他去了,可以塞责;二则因此去必与西藏活佛比赛神通,可借活佛的力量,将这讨人厌嫌的头陀处死,免得长远住在昭庆寺里,使一般僧人看了恶心。想不到老方丈竟劝阻他不去,大家心里又不由得着急起来。
监寺僧忍不住向老方丈说道:“我们计议了好几日,正为议不出一个愿去应诏的人,急得甚么似的;于今有人自愿去,又不是我们逼迫出来的,当家师为甚么倒阻挡他呢?
“全国各大丛林公议由陕西各大丛林中选人,陕西各大丛林又公议由我们昭庆寺选人,可见我昭庆寺为全国各大丛林所推重。若始终选不出一个愿去的人来,佛教兴亡,关系虽仍在全国的佛门弟子;而我昭庆寺无人,其关系就只在我们大家的颜面了。
“当今全国的佛门中人,谁不知道此去北京,是得和西藏活佛比赛神通,自问不能去的,谁肯亲身当着一干大众,说出愿意前去的话来?依我们的愚见,当家师在这种关头,这样小慈小悲、姑息爱人的话,不用再说了罢!我们一向都小觑了这位师傅,甚是罪过!此番他去北京应诏,我们倒应专诚祖饯一番;并得赶早准备庆祝成功的筵宴,等待他比赛胜了西藏活佛回来,好大大的庆贺他。”
在场计议的众和尚,见监寺僧这么说,也都同声附和;说出来的话,且都含着些怪老方丈不应该劝阻的意思。老方丈见此情形,也就只得与大众同一主张;随即向众和尚说道:“我为昭庆寺的方丈,自然巴不得有人愿去当此重任。监寺的话,果是不错,原不是由我们逼迫他出来的;他自己情愿去,必非偶然。不过此刻相差期限仅有半个多月了,须得从速动身才好,不能再耽搁了。”
苦行头陀笑道:“我终日没事做,有甚么耽搁?”
众和尚看了苦行头陀那龌龊不堪的样子说道:“去北京和活佛比赛神通的事,非同小可。路途太远,期限太促;只要我昭庆寺有人前去,便逾期若干天,也没要紧;但是去的人,仪表不能不庄严一点。这位师傅愿去,好是再好没有的了,就只服装得更换更换,也是我昭庆寺的颜面,万不能就是这种模样前去。”
老方丈道:“那是自然,尽一日之内,务将服装及应用各物,完全办好;有来不及买办的,可由大众帮助他,赠送他几件。”
众和尚倒都愿意。凡事众擎易举,那须一日,顷刻之间,大家便凑合完全了。也有赠袈裟的,也有赠毘卢的,凡是大和尚应有的装饰,都无不完备。并有几个好事的,逼着苦行头陀熏香沐浴,替他打扮。
他在昭庆寺搭单许久了,从来没有铺盖、被褥可以安睡,此时已由众和尚赠送了一套被褥。在未成行以前,且收拾了一间房给他住。问他安排何日动身,他说要动身就动身。监寺僧曾当众说过祖饯行,不好意思不践言;只得办了几席斋供,为这头陀饯行。
这头陀饱吃了一顿,吃尽了十几个人的东西。吃饱之后,连谢也不道一句,拍了拍肚皮,自回房睡觉去了。
接连睡了三、四日,也不起床,也不说甚么,好像忘记了去北京的事一般。执事和尚去叫唤他,叫也叫不醒,推也推不醒。推到后来,他倒气忿忿的坐起来,骂道:“我自到昭庆寺,不曾好好的睡一觉;于今我就要到北京去,替你们昭庆寺挣场面,临行图一觉安睡,都忍心把我吵醒吗?”
执事和尚道:“你既要去北京,到今日还不动身前去,只在这里睡觉;眨眨眼就到期了,拿甚么人和活佛比赛呢?”
这头陀仍是盛气相向道:“要你们管我这些事干甚么?我既当众答应了去,你们就管不着我了。你们怕到了期没人和活佛比赛,却为甚么不自己早些动身前去呢?”
执事和尚平日都是欺负这头陀惯了的,一时如何甘受他这般言语、这般嘴脸,遂也动怒骂道:“我们早已料到你愿去北京是假的,不过想借此骗些衣服行头罢了;衣服行头既到了手,自然可以不问去北京的事了。你当众说,要动身就动身,若不是只图骗衣服行头到手,为甚么还只管挺尸呢?”
这头陀听了,气得无言可答,连忙跳下床来,脱去新穿的衣服,仍将他原有的破烂衣服穿了。所有众和尚凑合赠送的东西,一股脑儿卷起来退还给众和尚,道:“你们以为我是骗取衣服行头的,罢罢罢!你们各自收回去罢!我原是不要这些东西的,只因懒得和你们费唇舌,听凭你们摆布;谁知你们就存心以为我得了你们的东西,便应该受你们的管束,连觉都不许我睡。我于今还了你们,看你们再有甚么话说!我对老方丈答应了去,始终不会改悔,到了要去的时候,我还是前去。”
当时众和尚也有用好言劝慰他不用生气的,他只是不理。于是大家都疑心:他当初自言愿去,是有意寻众人的开心;今见大家认真教他去,就不能不后悔了,只得借故生气,把行头退还给人,好卸责任。大家既疑心苦行头陀是这般行径,也惟有长叹一声,甚么话都用不着说了。老方丈和一般执事的和尚,见连这一个愿去的都无端变了卦,若到时推不出一个能去的人来,昭庆寺的面子,怎么下得去呢?因此大家只急得愁眉不展。终日集聚在一块计议,却议不出一点儿方法来。
又过了几日,隔限期更近了;明知道此时就有人能去,也来不及如期赶到北京了,大家才索性不着急了。存心屈服密教的,准备改变修持的途径,从此信奉密教;不甘愿屈服的,准备此后还俗,形势倒觉比初时安静了。看这位苦行头陀仍旧日夜在寺后房檐下、破蒲团上打坐,就像没有这回事的一样。大家既认定他是有意寻开心的,也就不愿意再睬理他了。
直到圣旨限期的这一日,老方丈清早起来,正率领了满寺僧人,在大殿上做佛事;忽见这位苦行头陀,一手提着那只破烂蒲团,从容走到大殿上来,向老方丈笑道:“我此刻便要动身到北京去了,老方丈有甚言语吩咐没有?”
老方丈满肚皮不畅快说道:“此刻去有何用处?你还是去后檐下打坐罢!好在我们都已各有准备了,请你不必再向我们寻开心。”
苦行头陀正色答道:“罪过,罪过!你们各有甚么准备?准备入三恶道、堕十八地狱罢了!阿弥陀佛!起心动念,都是罪过!”
说罢,将手中蒲团向佛座前面铺下,神气极诚虔的拜了几拜。
他自到昭庆寺以来,这是第一次拜佛,平时不曾见他拜过佛,也不曾听他念过经,连阿弥陀佛四字,前后都只听他念过四次。老方丈见他这时忽然虔诚礼拜佛像,倒觉有些希罕;满寺的僧人,也都不由得肃然起敬。他礼拜了佛像起来,仍提了那蒲团在手,步出大殿。并不见他身体如何用力,即已冉冉凌空,直上天际。
满寺僧人和老方丈见了,这才知道这苦行头陀,真有不可思议的神通,禁不住一个个都跪倒在殿上,朝空礼拜。只见那头陀在半空中云环雾绕,瞬眼就看不见了。老方丈和满寺僧人都认为真正活佛降临,交相庆幸;惟有知客、监寺,和一般曾经欺负过这头陀的,心中惴惴不安,惟恐有受罪责的时候。其实这头陀何尝有心和他计较?何况种种欺负也都是夙孽;不过他们这些和尚没有神通,不能真知灼见罢了。
且说限期将近的这几日,西藏活佛随时派人在各处打听,看是由那一省那一个丛林中,选举了有神通的和尚进京?直打听到限期满的这日,还不见有一个和尚来;并且连许多原在北京的大和尚,都被那一道圣旨,吓得借着赴南京会议,出京不敢回来了。西藏活佛好不高兴,以为若有人尚敢来比赛,这几日也应该来京报到了;就在今日满限,还不见有报到的和尚来,逆料是绝没人敢来的了。
活佛趾高气昂的上朝,向乾隆皇帝说道:“我早知道全国的和尚,没一个有神通敢来和我比赛的;陛下那时尚不甚相信,以为是我言之过甚。今日是三个月满限的一日,若国内有一个有神通敢来比赛,早已应来京报到了,直到此刻没有;陛下可知我前次所说,国内的和尚是国家的败类,佛教的罪人,那话确不是冤诬他们的了。”
乾隆皇帝心里也实在觉得很诧异,暗想:“难道通国数百万和尚当中,真没有一个有神通,敢来比赛的吗?那些和尚也果然太不中用了。饬令他们还俗,或改修密教,都是应该的,不亏了他们。”
乾隆皇帝刚这么思量着,还不曾说出甚么话来,忽听得殿下有人惊诧的声音。皇帝临朝,朝堂之上是何等森严的地方!是何等肃静的时候!岂容有庞杂的声音发见!乾隆本是一个极英明、极能干的皇帝,随着那发声的所在看去,只见远远的阶基底下,盘膝端坐着一个科头赤足的头陀。满朝的文武百僚,不但没人看见那头陀从何处走来,并没有人知道是何时坐在那里的;偶然被立在近处的一个官员看见了。禁卫森严的朝堂上,竟发见了这样形容古怪、衣衫褴褛的和尚;并且目中无人的样子,端坐在御前十步之内,怎能不十分惊诧呢?
乾隆皇帝一见这头陀,便料知必有些来历,亲口问和尚从那里来的。这头陀发声如洪钟的答道:“贫僧是陕西终南山昭庆寺的慧猛头陀,由全国各大丛林选举贫僧前来北京应诏,所以如期到此地等候。”
皇帝又问道:“你既是全国各大丛林选举你来的,为甚么不早行呈奏?直到此刻才突如其来呢?”
这头陀的法名叫慧猛,在昭庆寺搭单两个多月,竟没人知道;可见一般僧人,都轻视他到极点了。此时由他当面向乾隆皇帝说出来,外人方知道他叫慧猛头陀。
慧猛头陀见皇帝这么问他,便答道:“贫僧因限期在今日,所以今日才从昭庆寺动身,来不及早行呈奏。”
乾隆皇帝听说今日才从昭庆寺动身的话,觉得荒谬,立时露出不高兴的脸色说道:“今日才从终南山昭庆寺动身,就到了这里么?是走那一条路来的?”
慧猛头陀从容答道:“贫僧岂肯诳语!是走云路来的。”
乾隆皇帝究竟是个很精明的人,心想正在临朝的时候,禁卫何等森严?像这样形容古怪、衣服褴褛的和尚,如何会许他走进这里面来呢?一个人不曾察觉,他就阶基石上,盘膝端坐;可见他所说从云路来的这句话,不为虚假;并且若非腾云驾雾,从终南山到北京,又岂能当日便可走到?遂故意问慧猛头陀道:“全国各大丛林是选举你前来与活佛比赛神通的,你有何神通,敢与活佛比赛呢?”
慧猛头陀道:“贫僧没有神通,只会坐禅。甚么活佛的神通在那里?请先使出来给贫僧看看。”
皇帝听了,就向活佛问:“有甚么神通可使出来么?”
活佛说:“我能知三世。”
当下便将在朝文武大官的三世情形,说了几个。说完了,即问慧猛头陀有这种神通没有?慧猛头陀道:“你既能知这些文武官员的三世,也能知我的三世么?请你说出来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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