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听洞里的人,带着笑声反问道:“你是甚么人?如何跑到我家大门口来,无端将我的大门挑开?”
刘恪忍不住笑道:“这土洞是你的家吗?我可以进来看看么?”
里面的人答道:“怎么不可以?不是有福份的人,还不配到我这里来呢!”
刘恪少年人好奇心重,听了非常欣喜,忙弯腰伸颈向洞里探看着问道:“这一点儿大小的窟窿,教我爬进来,不弄坏我一身衣服吗?”
里面的人答道:“你倒怕弄坏衣服,我还怕你踏腌臜了我的地方呢,罢罢罢!你去罢!我家里不稀罕你这样贵客!”
刘恪见这人生气,便笑着陪话道:“是我荒唐说错了,不要见怪。只请你说给我听,还是头先进来呢?是脚先进来呢?”
这人答道:“好好的大门敞开在这里,你提脚走进来就是了,问甚么头先脚先?”
刘恪的眼睛向黑洞里看了一会,比初从亮处看暗处的仔细多了。只见洞口里面有一道斜坡形的石级,石级以下的地面似乎还很宽大,一个看不甚清晰面貌服装的男子,立在石级旁边。
刘恪蹲下身体,试将脚伸下洞去踏在石级上;接着下了两级,居然能立起身来,回头看时,已在洞口之下了。洞口就和窗门一样,射进一道天光来;看得见石级之下,竟是一间端方四正的房子,比立在洞口外面窥探的清楚多了。
这间房纵横都有一丈五、六尺宽广,一张粗树条架成的木床,对洞口安放着。**并没有被褥,只当中一个破旧的蒲团;床的右边墙壁下,安放着一件又长又大的黑东西,彷佛是一个衣橱。
石级旁边一副小锅灶,这人就立在锅灶跟前。因靠近洞口,才看明白他的年纪,至少也必在六十岁以上。顶上乱蓬蓬的一丛白发,大约已经多年不曾梳洗了,杂乱得和洞口堆积的茅草一般;颔下的发须,因是络腮的原故,与顶上的乱发相连,将面孔遮掩得除了两眼一鼻之外,不见有半寸干净的皮肉。身上穿着黑色的短衣服,不但破旧得不堪,并短小不合他的身度;赤着双脚,连草鞋也不曾穿。
刘恪开口问道:“你姓甚么?如何住在这地方?”
这人笑道:“我也忘记了我姓甚么,这地方不是好地方吗?”
刘恪道:“这地方虽好,只是谁做成这房间给你住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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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道:“有谁肯做好这现成的房间给我住?是我亲手掘成的。”
刘恪又举目向房中四处细看了一遍,见墙壁上的锄痕宛然,果是不像经过了多年的。走近右边墙壁下,再看那像衣橱的黑东西,那里是衣橱呢?原来是两具涂了黑油的棺木,一颠一倒的靠墙壁安放着。即向这人问道:“这里放两具棺木做甚么?”
这人笑道:“这是装死尸的东西,没有旁的用处。”
刘恪道:“我自然知道这东西是装死尸的,你准备将来自己用的吗?只是你一个人,就死了也只能用一具,要两具做甚么呢?”
这人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只有一个人,我还有一个老婆呢!”
刘恪道:“你还有老婆吗?她于今到那里去了呢?”
这人道:“今日祭墓的人多,她出外向人家讨祭菜去了。”
刘恪道:“你们两老夫妻住在里面,就赖乞食度日吗?”
这人道:“既没有产业,又年老了,不能到人家做工;不赖乞食,如何度日?”
刘恪道:“你们在这里面已住过多少时候了?”
这人道:“已经差不多住过五十年了。”
刘恪诧异道:“差不多五十年了吗?四、五十年前,你应该是一个少年,难道就躲在这里面靠乞食度日?”
这人摇头笑道:“我五十年前动手掘这房子的时候,我夫妻都是已衰老得不能替人家做工了;少年人怎么肯躲在这里面?”
刘恪道:“这么说来,你如今的年纪不是将近百岁了吗?”
这人道:“这却记忆不清了。”
刘恪道:“这两具棺木不小,这小小的洞口,怎么能运进里面来呢?”
这人道:“我本来是个做木匠的人,向人家化了木料来,就在洞里做成功的。”
刘恪道:“你夫妻既是都靠乞食度日,人家如何肯化这多木料给你?”
这人笑道:“说得好听些儿就是化;老实说起来,是不给人家知道,悄悄运了来的。也不仅这两具棺木是这般弄来的,你瞧我这房里所用的器具,和我夫妻身上着的衣服,也都是用这个不给人家知道弄得来的。”
刘恪道:“你这话便是胡说乱道的了。你夫妻都老到了这般模样,如何还能偷人家的东西?”
这人哈哈笑道:“你不要欺我夫妻老了不中用。别的事情,年纪老了不能做;惟有做贼,是不怕年纪老的,并且越老的厉害越好。”
刘恪也笑道:“岂有此理!你偷了人家的东西,万一被这人家知道了,追赶出来,你跑也跑不动,给人家拿住了;赃明证实,给你一顿饱打,你又怎么受得起呢?”
这人笑道:“好处就在受不起人家的打,比少年贼占便宜;人家见我夫妻老到这样子,便不容易疑心我们会做贼。其实我夫妻年纪虽老到不能替人家做工,但是两条腿还很健朗,有时跑起来,少年人还不见得能赶上;就是偶然被人家赶上了,我若不高兴给他们拿住,他们也未必便能拿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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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恪正在练武艺的时期,听了这话,就欣然问道:“那么你少年时候,定是练过武艺的了。”
这人忽然停了一停,接着悠然叹了一口气,说道:“若不是少年时候练了武艺,于今也不至夫妻两个躲在这里面乞食度日了。”
刘恪忙问道:“练了武艺倒害得你乞食度日,这话怎么讲?”
这人道:“我夫妻原有七个儿子,教他们养活父母,本是极容易的事;就因我不该将我生平的武艺都传授给他们了。他们各自仗着一身武艺,不肯安分务农,投军的去投军,做强盗的去做强盗,一个个把天良丧尽,连我自己也制伏他们不下了。我因不甘愿受他们不顾天良的供养,才掘出这间房屋来藏身。我夫妻的棺木都已准备好了,相约看是谁先死,后死的将已死的装入棺木;然后将洞门用石头封好,自己也跳进棺材,不死也得死。”
刘恪道:“你七个儿子此刻都在甚么地方?”
这人道:“他们都是要做砍头鬼的,我久已不愿意知道他们的踪迹。”
刘恪道:“你可以不愿意知道他们的踪迹,难道他们也都不愿意知道你夫妻的纵迹吗?”
这人道:“我夫妻躲在这里面,不存心教人知道,他们就寻访也是枉然。我刚嫌不是对你说过的吗,没有福分的人,还不能到我这里面来呢!”
刘恪道:“我也是一个欢喜练武艺的人,不过我自信将来就练成了一身高强的本领,也绝不至辱没祖宗去做强盗。你少年时候会些甚么武艺?可以传授一点儿给我么?”
这人忿然说道:“武艺有甚么用处?我就是最好的榜样;不过可以仗着武艺做做小偷,你打算做小偷么?”
刘恪笑道:“何至如此,你说你夫妻在这里住了将近五十年,怎么**连铺盖也没有,就只有一个破蒲团呢?”
这人道:“我们睡觉用不着铺盖,并且睡的地方不在这里。”
刘恪道:“睡的地方不在这里,难道另有地方睡觉吗?”
这人道:“我夫妻都睡在楼上,这蒲团是我夫妻白天打坐的。”
刘恪笑道:“你这里还有甚么楼吗?”
随说随抬头向上面望。这人伸手指着上面一个黑圆洞,说道:“这上面不是楼是甚么?”
刘恪道:“有梯子么?我想上楼去瞧瞧何如?”
这人道:“没有梯子,这一点儿高,跳上去便了。”
刘恪打量这圆洞离地也有一丈来高,下面又没有垫脚的东西,地方仄狭更不好作势,自信跳不上去;就问道:“你夫妻都是这么跳上去的吗?”
这人点头道:“不跳怎能上去?”
刘恪道:“你如何跳法的?跳给我看看。”
这人道:“我每天跳上跳下,没甚么稀奇;你想上去瞧瞧,我可以抱你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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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用一手将刘恪拦腰抱住。
刘恪只觉得身体彷佛被甚么东西托着,缓缓的向上升起来,并不是用纵跳功夫,转眼就升进了圆洞。里面漆黑的没丝毫光线,只知道自己双脚已踏了实地。听得这人在身边说道:“不可提脚,恐怕跌下楼去;等我把火石敲给你看。”
这人敲火石引燃了一个火把,扬出亮光来。
刘恪看这楼大小和下层差不多,两堆稻草之外,别无他物。这人指着稻草,说道:“这便是我夫妻睡觉的所在。”
刘恪细看那两堆稻草上面,仅有两人盘膝而坐的痕迹,不像是放翻身躯睡的;心里知道,这人是个修道有得的隐士。
刘恪暗想:我杀父之仇,非待我练成武艺,不能报复。我那个不知姓名的师傅虽传了我些儿武艺,只是他老人家不常在我跟前,于今已一别年余,还不知此后能否再见。今日是天赐我的机缘,无意中得遇着这位隐士,岂可错过,不拜他求他传授我的道法?好在这里离府衙不远,我不难借故常到这里来。主意既定,就在这间土楼上,向这人双膝跪下,说道:“我此刻才知道你老人家是个得道的高人,要求你老人家收我做徒弟,传授我的道法;我断不敢在外面胡作非为。”
道人连忙将刘恪搀起,仍旧拦腰抱住,拥身下楼,放下火把,说道:“看你的模样,是个富家的少爷,知道甚么道法?我自己做贼,我的儿子做强盗,我也只知道做强盗的盗法,不能传给你当少爷的人。”
说话时,忽现出侧耳听甚么声息的样子,说道:“哎呀!你出去罢!外面有人寻找你;你不出去,人家是寻找不着的。”
不知外面有谁寻找?刘恪如何对付?且俟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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