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郑五继续说道:“胡庆魁因是从小练武艺的人,又身犯重案,无论在甚么地方睡觉,都异常警醒;就是很小的声息,一入他的耳孔,他就立时醒了。他自到罗家居住;每夜睡梦中,总被一阵哭声惊醒转来。仔细听时,知道是上房里打得子女啼哭;不过哭声并不高大,也听不出用东西扑打的声音。初听两夜却不在意,以为人家内室的事,作客的用不着管这些闲账;及至每夜听得声音且极凄恻可怜,他倒有些忍耐不住了。
“次日,乘罗金亮不在眼前的时候,向罗家当差的问道:‘你们上房里每夜似乎有打得女子哭的声音,究竟是谁打的谁哭?’当差的笑道:‘你老不知道吗?我家太太、姨太太,每人都有一个丫头。没有一个丫头不是顽皮的,一夜不打就皮肤作痒,挨打差不多是她们一定的功课。太太、姨太太打惯了,一夜不打他们一顿,也好像有些难过;便是他们老爷,也生性欢喜看太太、姨太太打丫头。这夜我老爷在那个姨太太房里歇宿,那个房里的丫头,办得挨大半夜的打。这是照例的事,我们的耳里听惯了,一点儿不觉得希奇。’
“胡庆魁听了这话,心里好不难过。暗想:丫鬟不听指教,未尝全不可打;但是打了还不改变,尽好或嫁或卖,打发他出去,何必留在跟前是这般淘气?
“他心里虽这么想,口里却不好对那当差的说出来。这夜睡刚不久,又被照例的哭声惊醒了。胡庆魁心想:未必个个丫头顽皮到这样,我何不偷进上房去瞧瞧,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随即下床整了整衣服,也不开房门,就从窗眼里飞上房檐。穿房越脊的到了上房,听哭声所在的那间房里,灯光辉亮,照得窗纱透明。胡庆魁看窗外没有人影,便下地走近窗前,聚着眼光向房里窥探。
“不窥探倒也罢了,这一看,险些儿把胡庆魁气得要破窗而入,一刀将那个比蛇蝎还毒的姨太太劈杀!原来看见房中有一张烟榻,榻上摆着一副鸦片烟器具,罗金亮正横躺着烧烟。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丫头,面朝烟榻跪着,头上翻顶着一把很大的紫檀靠椅,椅的四脚朝天,上面故一个白铜面盆,盆里满贮清水;那丫头双手扶住椅靠背,兢兢业业的,低声哭着求饶。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妇,蓬松着满脑头发,手拈着一枝烧鸦片烟的铁签,就烟灯上烧红,随手向那丫头身上戳去;丫头痛极了,略略闪避,面盆里的水便**了出来。就听得骂道:‘老娘戳你一下,你还敢躲闪吗?你又把老娘的水**出来了,你若不舐得干干净净,老娘今夜饶了你就不算是个人!’接连厉声叱了几句:‘舐呢!舐呢!’
“这丫头兢兢业业的将头上靠椅取下来,但是无论如何仔细,靠椅上面放的那盆水,因已满齐盆边,不动就罢了,一动便不能不溢出来;只见点点滴滴的就头上淋滴而下,将床前的地板湿了一大块。即见那少妇一手指着湿的地板,一手推着罗金亮,说道:‘你瞧,你瞧!这是你想出来的新刑法,弄得我房里这般水汪汪的,脚都不能下。看你怎么说?你不教他舐干净,你自己便得舐干净,还一块干地板给我。’罗金亮从容放下烟枪,坐起来指着丫头骂道:‘你还不舐,更待何时?’
“这丫头那里敢违拗,立时伏下身躯,双手撑在地板上,伸长舌尖舐水。罗金亮现出很开心的样子,对少妇笑道:‘你看这个样子像不像狗舐米汤?’少妇也笑着,点头道:‘样子却像,只舐的声音不像。这畜牲的舌头太短小了,舐的声响不大。’罗金亮笑道:‘你喜欢舌头大吗?’说着一对狗男女,就互相嘲笑起来了。胡庆魁在窗外看了刺眼,听了恶心,只得忍住一肚子的忿怒回房安歇。心想:这种富家子弟,平居邪**无耻,原不足责;但是甚么心肝,怎忍是这般蹧蹋下人,供自己的快乐?未免太可恶了!此时胡庆魁已存了个相机规劝罗金亮的念头。
“次日,罗金亮又办了一桌盛席,陪款胡庆魁。酒过数巡,胡庆魁开口说道:‘承主人的盛意,是这么过分的款待我,我毫无报答,心里实在不安。主人有甚么事商量,请即说出来罢!若再不说,我只好告辞了。’
“罗金亮道:‘我迎接老师傅到寒舍来,无非钦慕老师傅的道术高妙;要商量的事,也就是想求老师傅把道术传授一点儿给我。我想学道术的心思,已存了好几年,无奈遇不着像老师傅这般本领的人,以致不能如愿。于今是我合该有这缘法,天使老师傅到我襄阳来,偏巧跌死一个泥水匠,以显出老师傅的法力。我原打算见面就拜求传授的,待仔细一想:老师傅的法术是何等贵重的东西,岂肯轻易传给初次见面的人?所以迎接到寒舍来住着,聊表我钦慕之意。若不是老师傅如此逼问我,我断不敢就说出来。’
“胡庆魁道:‘学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种是长生不老法,要修心养性,在深山穷谷里习练的。一种却病延年法,尽是病入膏肓,也可以起死回生;不过也得在尘世以外去觅一清净池,抛开家室妻孥,才得专心一志,容易成功。’罗金亮道:‘老师傅都会施么?’胡庆魁道:‘会施,会施。’罗金亮道:‘请都传授我,使得么?’胡庆魁听了,忍不住大笑道:‘我有甚么使不得?祖师的传授是这般却使不得;若是这般使得时,秦始皇、汉武帝都已成仙成道了。’罗金亮现出很不称意的样子,踌躇了一回,说道:‘然则我只能学第三种了,请问学第三种是如何的办法?’
“胡庆魁笑道:‘第三种倒可以用得着府上的花园了。不过,第三种是就本人心爱的几样法术学习。不是我说小气话,从来学法的都是如此;学法是要师傅钱的,所以有“无钱法不灵”的一句俗话。我虽知道你府上富有财产,然不是存心骗你的钱。反是学第一、二种,只要人物对账,一文钱也不能取。’罗金亮不待胡庆魁再说下去,即抢着说道:‘老师傅不要说的这般客气。我求老师傅传授法术,自然要送贽敬;世间那有拿法术白传授给人家的!只请问老师傅要多少钱,传多少法术!’
“胡庆魁道:‘这是没有一定的。法有大小,师傅钱也就跟着有多有少;须看你自己想学甚么法,说出来才能定价。’罗金亮道:‘老师傅不要存心客气。我要学法术是不吝惜银钱的,应该要多少尽管说;将来若因送的师傅钱少了,以致所学的法术不灵,那时就悔之不及了。我第一件想学的,就是治跌打损伤的法术;此外想学的还多。不知道容易学不容易学?’
“胡庆魁点头道:‘我治跌打损伤只有一盌水,无论伤到如何厉害,有我这盌水,包管起死回生。但是我这盌水,通中国知道的不过几人,不是小法术。学会这盌水,定价六百两银子;多给我一两不要,少给我一两不灵。’罗金亮心想:六百两银子虽是大价钱,然我学会了这碗水,要赚回六百两银子也是一件容易的事;只要遇着有银的人受了伤,索他几百两银子包治,是极平常的事,这本钱何愁收不回来?想罢,即欣然答道:‘六百两银子算得甚么?便再多几百两,我也情愿奉送。不知多少时日才可以学会?’胡庆魁道:‘不须一个时辰就学会了。’
“罗金亮喜道:‘既是这般容易,那就求老师傅授我这碗水,再学旁的法术。’胡庆魁道:‘学会虽不要一个时辰,只是行使起来,要得心应手,就非每日按时练习不可。’罗金亮道:‘传授这法术的时日,可以随便,不必选择吗?’胡庆魁道:‘时日倒不必选择,随时随地都可以。不过,照例六耳不传师,所以用得着府上的花园。’罗金亮道:‘怎么谓之六耳不传师?’胡庆魁道:‘六只耳朵是三个人,传师不能有三个人在一块;并且传授的话,不能使第三个人听得。我知道府上的花园很大,将园门关闭起来,在园外的人,是听不清园中说话声息的。’
“罗金亮当即回头向立在背后的当差说道:‘快去账房里封六百两银子来!’当差的应声待走,胡庆魁连忙摇手,道:‘不必这么性急。银子存在账房里,我何时要用,何时去取;此时拿给我,也没有地方收检。”
罗金亮遂向当差的道:‘老师傅既这么说,你就传我的话去吩咐账房,胡老师有六百两银子存在我账上,听凭胡老师支取。’当差的依着言语吩咐账房去了。罗金亮待终了筵席,就催促胡庆魁道:‘我想学法的心,比火还急,求老师今日便去花园里传授我好么?’胡庆魁见他这么着急,只得答应:‘使得!’教罗金亮预备一只大雄鸡、一碗清水、一副香烛、一把快刀;这些东西都是能咄嗟立办的。
“罗金亮捧了这几件东西,跟着胡庆魁走进花园,随手便将园门锁了。胡庆魁看园里有一座假山,足有四、五丈高下。胡庆魁走上假山顶,向四周望了望,笑道:‘这地方正好传授。我当日学这碗水,是在一座高山之上;于今我传徒弟,也须在山上才好。不过,我当日试用第一碗水,是我师傅被解开了的肢体;此刻这一层却学不到,只可用雄鸡代替,你将来施用的时候,便可知道人畜是一般的了。’罗金亮点好了香烛,呆呆的立在旁边,等候胡庆魁传授。胡庆魁盘膝坐在山头,只是闭目不语。
“罗金亮也不知道胡庆魁是甚么用意,心里猜度,以为是闭目请神。等了好一会,看蜡烛已烧去一大半了,心里又着急起来,只得低声催促道:‘蜡烛已快要完了,请传授我罢!’胡庆魁这才慢慢的张开两眼,向罗金亮打量了一下,有声没气的应了句:‘好。’便站起身来,传了咒语讳字。将水敕好了,左手提起雄鸡,右手握住快刀,问罗金亮道:‘你说我这一刀劈下去,能不能将雄鸡的头劈断?’罗金亮道:‘这一刀下去,自然劈断。’
“胡庆魁点了点头,对准鸡颈项横劈过去。但是雄鸡颈项的毛很深厚,又软滑不受力,这一刀劈下去,不但不将雄鸡颈劈断,连鸡毛也不曾劈下一片。笑问罗金亮道:‘怎么又劈不断呢?’罗金亮道:‘提起来是悬空的,能向两边**动,所以劈不断;放下地来劈,就容易断了。’胡庆魁遂将快刀和雄鸡都递给罗金亮,道:‘你劈断下来给我看看!’罗金亮接过来,按在假山石上,果然一刀把鸡颈劈断了;鲜血直射出来,鸡翅膀连扑几下,就倒地不动了。胡庆魁忙将右脚在地下一跺,伸右手指着鸡颈劈断之处,喝了一声:‘止!’鲜血便立时止住不出了。对罗金亮道:‘你把这鸡头再劈成两半个。’罗金亮也依言劈了。
“胡庆魁问道:‘这鸡颈劈断了没有?’罗金亮道:‘是我亲手劈下来的,如何没断?’胡庆魁又问道:‘鸡头劈开了没有?’罗金亮道:‘也是我亲手劈的,现在此地,怎么没开?’胡庆魁又问道:‘这雄鸡的颈劈断了,头也劈开了,已死了没有?’罗金亮道:‘自然是已经死了。’胡庆魁又问道:‘你相信确是已经死了么?’罗金亮见胡庆魁专问些这样不相干的话,差不多和逗着小孩子玩耍的一般;他是从小就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平日除了他的姨太太而外,没人敢在他跟前说半句开玩笑的话;此时对于胡庆魁虽不敢骄傲不愿意的样子,心里却已很不舒服了。随口答道:‘劈开了头,劈断了颈,还有谁不相信确是死了?’
“胡庆魁道:‘我就是要教你相信这鸡确是死了!你于今可将鸡头仍旧合拢来,对颈项接上去,含这法水连喷三口,看是如何?’罗金亮如法炮制。第三口法水刚喷下去,胡庆魁在旁又是一飞右脚,这雄鸡应之而起,彷佛受了大惊的样子,带飞的逃下假山去了。罗金亮看了,拍手喜道:‘这才算得是真正的妙法。’胡庆魁复指点他每日练习的时期和方法。罗金亮自去练习。又过了几日,这日胡庆魁正独自坐在房中,忽觉窗外有人窥探,仔细看时,那人又将头缩回去了;一会儿,又伸头从窗隙里向房中张望。胡庆魁忍不住问:‘是那个?’窗外没人答应,只是听得有脚声走开去了。
“胡庆魁想:我在这里已住了不少的日子,除了他家的太太、姨太太而外,没有曾见过我的人,无端是这么窥探我做甚么呢?倒要追出去看看是那个。比及追出房门看时,仅有一个老婆子模样的人向那边走去,举手在脸上揩抹着,好像揩眼泪的样子;一路走着并不回头,看不出是怎么样面貌的老婆子。再看他用右手揩抹了,又用左手揩抹,接着洒了一把鼻涕,即停步靠墙根立着;这才看出他是一个年约五十岁的老婆子,不知为着甚么事,哭泣得很伤心的样子。
“胡庆魁暗想:这里并没有第二个人,可见得从窗隙里窥探我的,就是这老婆子了。他心里不是有十分难过的事,不至这般哭泣;既有难过的事在心,又何至无端的来窥探我呢?难道他有困难的事,知道我能帮助他,有心想来求我吗?然则既看了我独自坐在房中,何以不进房对我开口,要是这般藏头露尾的窥探呢?我左右闲着没事,这里又没有旁人,何不叫他来问问?想罢,故意咳嗽了一声。那老婆子果然回头,望了胡庆魁眼,连忙向各处望了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