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恪指着武温泰问道:“你们认识他么?”
三人都望着武温泰,摇头道:“不认识。”
刘曦道:“你们行劫未成,我又是下任之官,原可以不认真究办你们。不过,你们成群结党,盘据要路,挂着打鱼的招牌,劫夺过往船只,也不知曾劫了多少财物,伤了多少性命;我今日若不将你们送官严办,这条水路将永无平安之日。”
当即命人将强盗的供词录了,刘曦并亲手写了一封信,连夜派人押解三个强盗去当地县衙里惩办。后来那县官就根据强盗的供词,调兵将大刀河岸的渔人,拿办的拿办,驱逐的驱逐,一个也不存留;这条河道就此安静了。此是题外之文,趁此交代一句不表。
再说刘曦派人将强盗押走后,武温泰才上前叩头请安。刘曦视了几眼,问道:“你不是那年到襄阳卖解的武温泰吗?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呢?”
随又望着刘恪问道:“你跑出去,还是和他们一块儿混么?”
刘恪连忙跪下答道:“不是。儿子正要向爹请罪;儿子也不知道他们的船,为甚么跟着官船行走?”
刘曦教刘恪和武温泰起来,问道:“你既不是和他们在一块,如何来得这么凑巧?”
刘恪便把从郑五在花园教武艺起,直到此时止,从头至尾说了个大概,道:“儿子当看见他这船紧跟着官船开走,因疑心是希图劫夺官船的,所以不去嵩山,临时雇船追随下来。于今虽知道他不是图劫,然究竟为甚么跟到这里,我还是不知道。”
刘曦点头向武温泰道:“我没有亏负你的地方,行囊里又没有多少金银财宝,料你也不至起了不良之心。但是,你既不图劫,却为何紧跟我的船,同开同泊,几日不离呢?”
武温泰道:“这话说来原因很长,并很希奇古怪。自那年承大老爷恩典,不追究拐逃的罪,并赏赐了小人许多的银钱,小人出来思量,这种遭际甚是难得!全家在江湖上讨饭,原是因为没有本钱做生意,迫不得已,嫌走上这条路;既承大老爷赏赐,做小生意的本钱已经够了,何必再干那永没有长进的卖解生涯呢?
“小人夫妇商议了好一会,遂决计改业;不过,小人一家大小多年在外飘流,久已没有家乡住处,改业做卖买,究在何处存身呢?加以百行买卖是外行,也不好从那一行着手。喜得多年在江湖上飘流,江西、安徽、湖北、河南几省的生意情形,还能知道一个大概;就买了现在这只旧货船,拣容易出脱的货物,从这省载了运到那省发卖;一家大小的人,有了这只船;也就不愁没有地方居住了。托大老爷的鸿福,头一次买卖,便做得十分得法;第二次装了些磁货,从九江开船,打算运往宜昌出脱。不料才开行一日,就遇着倒风,连泊了十余日,不能开动;好容易盼到风息了,连忙开船前进。
“船行不久,天色转了顺风。一家人正在高兴,拉起风帆,箭离弦也似的向前行走,忽听得岸上有人大叫:‘停船!’小人在舱里听得叫唤的声音很急,也不知道是叫谁停船。无意的走出舱来探望;只见一个年约五十来岁的道人,正望着小人船上招手,口里不住的说:‘快将船靠过来!’此时船离岸虽隔了十来丈河面,然因是白昼,看得分明。小人仔细看那道人,面貌生得虽甚堂皇,衣服也甚齐整;只是神气之间,好像心里有事要寻人厮闹的样子。小人因为不认识他,又想趁着顺风多赶些路程,便不肯无端将船停泊,只高声对道人说道:‘我这船不搭客,请照顾后面搭客的船罢!’
“道人见不停船,一面追赶着,一面说道:‘我不是搭船的,因有要紧的话问你,快靠过来!’小人又说道:‘我和你素不相识,有甚么话问,要问就这么问,用不着停船。’那道人听小人这般说,似乎生了气,脚步更追的急了,忿忿的骂道:‘你敢不靠过来么?闹发了我的火性,你休得后悔!’小人越是看了他这种情形,越不敢将船停泊。因第一次买卖做的得法,船上除货物之外,也还存积了几十两银子;心里恐怕这道人不怀好意,忙将风帆极力拉起,船更走的快了。想不到道人竟呼着小人的姓名,说道:‘武温泰,你以为拉起风帆,我便追不上你么?你若能逃,我也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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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人的本领确是不小,说罢,两脚如飞,转眼就到了船的前面。仍立住脚,问道:‘你还敢不靠过来吗?’小人自知本领敌不过他,只得拱手陪笑,说道:‘我与道长素不相识,想没有得罪你的地方。我是个做小买卖的人,要趁这顺风多赶几十里路,道长有甚么话请说;停船实在太耽搁久了。’那道人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不靠过来,我难道不能上船吗?’旋说旋将道袍掳起,在水面上如履平地,一路走上船头;脚上草鞋都不曾湿透。上船后,也不向小人说话,两眼向舱里舱外,彷佛寻觅甚么。小人的妻子儿子此时都立在船头上,道人寻觅了一会,就向几个小孩子打量着,问道:‘你家里的人尽在这里吗?’小人答道:‘不尽在这里,还有在那里呢?’
“道人问道:‘你在通城境内赵家饭店门口拐逃的那个人呢?于今藏在甚么地方去了?’小人一听这话,不由得吃了一吓;因不敢承招,只得装做不知道的,说道:‘这是甚么话!我拐逃了甚么人?’道人放下脸,叱道:‘你还待抵赖么?我不是查得了所在,何以姓张的不找,姓李的不找,单来找你武温泰?赶紧照实供出来,你把他藏在甚么地方去了?你就是将他卖了,也不要紧,只须把他的姓名住处说出来,便不干你的事了;你想隐瞒着不承招是不行的。’小人料知这道人必有来历,他既能说出是赵家饭店门口拐逃的话,断不能不认;因此才将大老爷在襄阳做寿及当时的情形说了。
“那道人问道:‘是真的么?你若有半字虚言,下次落在我手里,休怪我对不起你!’小人说:‘岂敢在道长跟前说假话!’那道人看见小女小翠子立在旁边,随即伸手摸着他的头顶,笑问道:‘你也姓武么?今年几岁了?’翠子本来胆大,不怕生人,伶牙利齿的回答了道人。道人笑嘻嘻的说了声:‘好孩子。’回身又踏着水波,上岸去了。小人当时也不曾问那道人的姓名住处,更猜不透是怎么回事;不过那道人说话的声音,小人因在湖南来往的时候居多,听得出他说的是湖南话。他既上岸走了,小人也就懒得追究了。
“不知不觉的又过了几月,这日小人的船正停泊在黄鹤楼下,安排载些货物运往各处发售。因见黄鹤楼下围着无数看热闹的人,也有拍手大笑的,也有高声叫好的。这种情形,凡是热闹码头上都有,小人看惯了,并不在意;只是小女小翠子,他不曾上黄鹤楼看过,拉着小人,要带他上去瞧热闹。小人只得带他上岸,挤入人丛中看时,原来是一起在江湖上变把戏的。
“这类变把戏的人,小人不认识的很少,当下便认得那为首的河南人赵大。小人因自己已改了行业,本不打算和赵大招呼;无奈赵大的眼睛很快,已被他看见了。他既向小人拱手,走过来问话,小人不能不理,只好和他谈了一阵别后的情形。他求小人下去帮帮场,使几套武艺给大家看看。小人再三推辞,拗不过赵大说了连篇的好话,不由得不答应,遂跳下场子,帮赵大张罗了一会。喜得看官们还肯赏脸,也讨了不少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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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欢天喜地的收场,定要拉小人上楼喝茶。小人看小翠子时,已不在原来立着的地方了。小人以为被人拥挤得移了原处,高着嗓子唤了几声,不见答应;看热闹的见已收场,便渐渐的散开了,只不见小翠子的踪影。赵大说道:‘你姑娘必是独自回船上去了,不然便是上楼玩去了。在我们这种人家生长的姑娘,断没有走失了的道理;你放心罢!我们还是上楼喝茶去。’小人听了赵大的话,也觉得在江湖上混了半世,又在熟码头上,料不至被人拐了女儿去,因此也就没拿着当一回事。赵大既殷勤相邀,便随着一干人走上黄鹤楼,胡乱扰了他一顿茶点。
“分手回船,问:‘小翠子到那里去了?’小人妻子说:‘你自己带她上岸去看热闹,怎的倒回来问我呢?’我说:‘她不曾回船吗?’因把遇赵大要求帮场的话,对小人妻子说了一遍。小人妻子道:‘必是小丫头贪着看热闹,忘却回来了;且上岸去找找。’小人也还不着慌,及至分途找了一阵回来,都说不见,这才觉得不妙。向一班码头上朋友打听,都很诧异,说:‘你的姑娘,我们见面都认识;休说我们不至和你过不去,便是外路人在我们这地方做生意,也得向我们打个招呼;是你的姑娘,我们自然应该照顾,如何肯给人带走呢?除非是你姑娘自己走向别处去了,那就不关这码头上的事。’
“小人虽相信他们这些话不假,不过也相信小翠子实在不至无端跑往别处去,仍不断的分途寻找。小人妻子只急得日夜号哭,连寻了五、六日,毫无踪影。料知已是无望了,就再多寻几日,也是枉然,只好忍痛开船;嗣后全无消息。还喜叨大老爷的福庇,买卖倒做得很顺手,直到前一个月,小人的船泊在洞庭湖边,因风色不顺,已停了几日不能开行。这日忽见一只小船,拉着风帆,顺风而上;船头上坐着一男一女,转眼就靠近小人的船了。小人看那船头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小翠子。虽只离别了三年,然已长成得不是三年前模样了;再看那男子,原来就是那个能在水波上走的老道。’
“小的刚待招呼,那老道已起身向小人拱手道:‘久违了!贫道因见你家姑娘很好,但可惜在你家受不着好教训,所以特地将他引到一处清净地方,教训了三年。于今一艺已成,故送还给你。’小人夫妻听了,自是喜出望外,连忙邀老道过船。小人的妻子,从来极痛爱小女;这三年之中,也不知哭了多少次,掉了多少眼泪。一旦骨肉团圆,心中不待说是形容不出的欢喜;不过小翠子对他母亲,大不似从前一般亲热了。老道送小女上船,不肯就坐,只望着小女说道:‘我吩咐你的话,不可忘记;你自己一生的快乐,就在他一人身上,千万错过不得。’小女诺诺连声答应。老道作别回小船,小女还叩头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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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作怪!那小船从上流头下来,满拉风帆,顺风流水,固然行走得很快;此时小船回头上去,逆风逆水,应该寸步难移,然一般的张帆而走,没一会就看不见那船的帆影了。小人问小翠子:‘这三年在何处停留?受了甚么教训?’小翠子摇头道:‘师傅曾再三叮嘱,不许将停留之处说给外人听;自己父母虽不是外人,只是那地方究竟叫甚么地名,属那一省管辖,连我自己还不知道。也没有受旁的教训,只练了些武艺。’小人又问她:‘老道吩咐不要忘记的是甚么事?’
“小翠子道:‘师傅说于今在襄阳府衙门里的那个少爷,也有人传了他的武艺,他是将来要做事业的人,须我去做他的帮手;趁他此刻快要离开襄阳府了,赶紧去与他会面。’小人见他这么说,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然而知道那老道是个奇人,是老道吩咐要做的事,自有道理,因此不敢违拗。听凭小翠子调度,将船开到襄阳河里,就遇着大老爷的官船,也停泊在河下;就只不曾见着少爷的面。小翠子也因不见少爷,心中着急,只好跟随着官船行走;想不到此地有强徒敢来放肆!”
刘曦听了这番奇离怪诞的话,很欣喜的点头,说道:“这事倒和唐时聂隐娘的故事相彷,天下实有此种异人!你且去传你的女儿到这里来,我当面问问他看。”
武温泰应是去了,不一会就引了小翠子过来,向刘曦叩头行礼。
刘曦笑道:“你这女儿不是到过我公馆里,还当着我走过软索的吗?果然出落得不似从前小家子气了。”
说时,随望着小翠子,问道:“你父亲方才将你在黄鹤楼相失的情形,略对我说了一遍。我问你,你那道人师傅姓甚么,叫甚么名字?你毋庸隐瞒,我于今已是下任的官了,我打算隐居山林,一切世事都不过问;只望有修道的异人,传我一点儿养生却病之法,使我少受些病痛,我就于愿已足;断不至将你师傅的姓名,说给外人知道。”
不知道小翠子肯说不肯说?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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