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萝葡看了赵观音的神情,那里再忍耐得住,怒气的指着赵观音说道:“你若再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你就是想与那畜牲通奸,我可以立时出门去,让你们去成双成对。”
赵观音至此才红了两眼,一面举衣袖揩着,一面哽咽说道:“你既是这般迫我说,我也就顾不得了。”
当下便将他自己引诱小么儿的种种情形,及乘小么儿洗澡去调戏的事,颠倒宾主的说了一遍。道:“故以前不对你说,也是想息事;以为我既有几次放下脸来不睬他,他不是一个蠢东西,必不敢再来无礼了。谁知他竟像发了狂的样子,居然敢乘我洗澡的时候,钻进我的房来。喜得我刚将上身的衣服脱卸;若再迟一会儿钻进来,我便已到盆里了!”
胡萝葡听到这里,只气得大叫一声,仰面向**便倒。赵观音俯在胡萝葡身上,就耳边呼唤了一阵,才慢慢的回醒过来。也不说甚么,仍紧闭双目,将上下牙关磨得咯咯的响。赵观音想出许多话来宽慰,越宽慰越气往上涌,陡然跳起身来,头也不回的直向外跑。赵观音追在后边叫回来。胡萝葡睬也不睬,径出大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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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观音居心巴不得胡萝葡对小么儿有激烈的举动,料知此去必是对付小么儿去了,只略追了几步,就停步叫了一个心腹下人,吩咐:“悄悄跟着胡萝葡前去,看有甚么举动,即赶来回报。”
这下人是赵观音落草时候的心腹走卒,忙追上胡萝葡,不言不语的跟着行走。只见胡萝葡急急走到一处在会党中专司传报的人家,顷刻就出来了十多个会党中人,都是急匆匆的分向几条路上走去。这下人找了认识的问:“去那里?”
那人说:“胡大哥说有紧急的事,限在一刻钟内,传齐各头目到关帝庙聚会。看胡大哥的神气,又不知是那个兄弟犯了事,要受处分了。”
这下人既探知了是在关帝庙聚会,就先去关帝庙,隐藏在神座下偷听。果然,只一刻钟工夫,便见会党中的各首领,陆续来了二十多个;胡萝葡也扳着铁青脸孔来了。神殿上半月形摆了二、三十把交椅,各头目都按次序,分两边坐了。胡萝葡当中坐定,即开口大声说道:“今日忽然传众位兄弟到这里来聚会,不为别事,乃我因家门不幸,出了逆伦大事,不得不请众兄弟来,同议处置之法。这事情说起来,把我的肝肠都气炸了;我极不情愿说到这上面去。但是,不说出来,众位却不得知道,只得忍痛说一说。”
接着就将赵观音诬告的话,一一认作实在,照说了一遍;并咬牙切齿的说:“请众位兄弟议应如何处置?”
此时来会的众头目都是畏惧胡萝葡,趋奉胡萝葡的,当下听了胡萝葡的话,也多现出忿怒之色。照会党里历来所定的条例:“割靴腰”的应上刀山!
所谓“刀山”,是特制的一种刑具;用木做成一长方形架,彷佛木床模样;架上安着七根木条,每条上竖着七把极锋利的柳叶尖刀。犯了割靴腰罪过的人,只要讯得实在,即由会党中掌刑的红旗老五宣判行刑。命四人分执犯罪人双手双脚,用力往刀尖上损去,登时身下截穿数十窟窿而死。这种刑法,又叫做“睡快活床”。“割靴腰”的名目,在会党中不谓之“割靴腰”,叫做“同穿绣鞋”。“同穿绣鞋”不过是同嫖一个女子,其处罚尚如此之苛;胡小么儿强奸继母,罪恶自是更加重大了。
在会党中的刑罚,以上刀山为最惨酷,次之就是沉潭。沉潭是命犯罪的人,自行投水而死;死者留得整个的身体,其痛苦也比上刀山轻多了。然会党中上刀山的刑罚,只有犯了同穿绣鞋罪的才适用;其他无论犯了甚么罪,总以沉潭为止。可见会党中最忌的是争风吃醋;这也是当日立法的人,知道惟有争风的事,可以闹出绝大的乱子来,欲预为之防,故不能不定下这条极惨酷的刑罚。胡小么儿的罪情,虽比较“同穿绣鞋”还重大,但处置之法,也只有上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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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众头目议论了一会,决定将胡小么儿上刀山;没有一个疑心胡萝葡所说不实的。红旗老五既已决定将胡小么儿上刀山,实时就派了几班人去捉拿胡小么儿。胡小么儿处心无愧,自然不曾逃走,只不过存心非俟他自己的父亲归后,不敢回家。胡小么儿平时所常往来的几处人家,胡萝葡都知道,全不费事便被捉拿到关帝庙来了。
胡小么儿被拿时,尚不知犯了甚么事,毫不反抗跟着进关帝庙。见神殿当中坐的是自己父亲,板着可怕的铁青脸孔,两旁坐着众头目,下边安放着快活床,他是一个聪明人,心里已有几分明白了。走上殿去,先向自己父亲请了安,再向头目请安。胡萝葡一见胡小么儿的面,就不由得心头冒火,恨恨的骂道:“你这孽畜!此时见了我还有甚么话说?”
红旗老五也接着从旁喝道:“还不跪下来,你自己尚不知罪吗?”
胡小么儿只得朝上跪下来,说道:“我不知犯了甚么罪。”
胡萝葡举巴掌在香案上拍得一片声响,一面叱道:“不用多说了,不用多说了,快快动手罢!没得气死了我。”
红旗老五向胡萝葡摇手道:“问总得问他几句,使他死而无怨。”
随即低头问小么儿道:“我看你是一个自小读书明理的人,我们平日都称赞你将来了得,怎么一时胡涂到这样!你应知道和你父亲睡一夜,就可算是你母亲;你安敢乘你父亲不在家,便对你母亲无礼?”
胡小么儿道:“我何尝敢对我母亲无礼?”
话未说了,胡萝葡又一迭连声的拍着香案,喝道:“这还由得他辩白吗?快动手,快动手!”
红旗老五正色对胡萝葡说道:“由不得他辩白,但是得由我审讯。不由我问个明白,却要我这个红旗何用?”
胡萝葡见红旗这么说,只好忍气不开口;然忿怒不堪的神色,已完全露了出来。红旗也不理会,仍从容向胡小么儿道:“你父亲说你对你母亲种种无礼,实在是人情物理,万不能容。于今已判定了,依照同穿绣鞋办罪,你有甚么话说,可快说出来;若不说,便得动手了!”
胡小么儿抬头望了望胡萝葡,两眼连珠也似的掉下泪来,低头半晌,方哽咽说道:“我没有甚么话说。既经判定了,就请动手罢!承诸位前辈称赞我读书明理,我能得到读书明理四个字的批评,于愿已足,死也无恨。”
说了这几句话,再也不开口了。
红旗又问了几番话,胡小么儿只当没听得,一字也不回答。胡萝葡又连声催促动手。红旗老五至此,只得执行他自己的职务;叫手下的人来剥胡小么儿的衣服。
手下的人正待上前动手,胡小么儿忙摇手,说道:“不须你们劳神,我的衣服我自己会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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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说旋立起身来将上身衣服,脱了个干净,露出半身洁白坚实的肌肉来。复从容朝着胡萝葡跪下叩头,说道:“孩儿不孝,不能侍奉爸爸终天年了。”
说毕跳起身来,自行张开来两条胳膊,向红旗老五手下的人说道:“这下子请你们动手罢!”
胡萝葡虽怒气冲天的坐在上面,连催动手,然一见胡小么儿向他叩头,说出那两句话来,也不由得心里有些难过,但是他一想到赵观音所说的情形,将一点才萌芽的天性又完全泯灭了。望着红旗老五手上的四个健汉,将胡小么儿的双手双脚擒住,仰面朝天的拉扯起来。走到快活床旁边,打秋千也似的,将胡小么儿身体**动。
四人口中唏啊嗄呀的,一递一声呼唤着,小么儿的身体越**越高。**到与肩平了的时候,红旗老五在旁边猛然大喝一声下去,四人同时将胡小么儿的背朝上面朝下,向快活**损去。四人脱手便往外跑,没人回顾一眼;胡萝葡也在这时候,率领众头目都往外跑。这是他们会党中行刑时的惯例,以表示自家兄弟不幸遭了刑戮,不忍一看的意思;然也有一说是怕怨鬼纠缠的。
胡萝葡众人既经跑去,藏匿在神座底下的赵观音的心腹下人,也急匆匆的蹿出来。看胡小么儿已垂头亸手的扑在四十九把尖刀上,连毛发都不颜动一下;此时天色已近黄昏,不由得毛骨悚然,不敢细看,掉头就跑出关帝庙,飞也似的回家报信给赵观音去了。
于今且说这关帝庙里,并不曾居住僧尼道士,仅有一个年已五十的庙祝,常住在庙中照顾香火。这关帝庙的施主,多是会党中人,所以胡萝葡等人有聚会的事,必以关帝庙为会场。庙祝也是人了哥老会的,因吸食鸦片,又年老没了气力,才当庙祝吃这碗闲饭。
这日庙祝见会议时,要将胡小么儿上刀山,他心里就极不快活。他并不是知道胡小么儿的冤抑,也不是和胡小么儿有交情,只因他的胆量不大,平常一个人住在庙里,乃因境遇的关系,迫不得已,还能勉强相安,不甚害怕;于今忽然要在神殿这般惨杀一个少年,就免不得要害怕了。
然又因自己在哥老会中的地位很小,众头目会议之时,没有他开口的分儿,不敢出头要求改换行刑的地点,只是闷闷不乐的在房中抽鸦片烟。他的睡房,就在神殿背后。耳听得外面行刑及大家奔跑的声音,他心里更加害怕,不敢去殿前探看;只从旁边绕到大门口将大门关了,就回房关上房门,不敢出门一步。吃鸦片的人,照例不能早睡;这庙祝虽是害怕,只是夜已二鼓,还独自躺在**抽烟。因不曾听得殿上有何响动,和平时一样,心里已渐渐安了。
谁知抽足了烟,正待收拾安睡,忽然听得殿上发出一种哼哼之声;虽不甚厉,但入耳听得分明,绝不是由心里疑惑生出来的。越是害怕,越不能掩耳不听;不过细听却又不闻声息了。庙祝自己鬼念道:真有鬼吗?就是有鬼,也不能怨我;我是丝毫无干之人。我的胆小,不要来惊吓我罢!我明日多买纸烧给你。正这般求情也似的鬼念,猛听得哼哼之声又起了。这次哼出来的声音,比初次听得的更大,更明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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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祝只惊得立起身来,说道:“这分明是人的哼声。常听得人说,鬼叫是飘忽不定的。这声音并不走动,既不是鬼,只是神殿上除了胡小么儿的尸体以外,没有生人;不见得四十九把尖刀戮死的人,还能复活。”
想到这里,仍是害怕。
又过了一会,那哼声越听越真。庙祝已决定殿上有了生人,胆量也就壮了些儿,左手托住鸦片烟灯,右手提了一根木棍,鼓着勇气开门到殿上来。一听哼声,竟是从快活**发出来的。走过去,用灯一照,见刀上都没有血迹;再看胡小么儿的头和两脚,都微微的摆动,哼声已继续发出。庙祝这才知道,果是复活了!连忙放下木棍,伸手抚摸着胡小么儿的头,问道:“胡少爷转来了么?”
胡小么儿缓缓回过头来,运用两只无神无力的眼光,望了庙祝一下,仍垂下去;彷佛抬不起来的样子。
庙祝再举灯细照戳在身上的那些尖刀。真是奇怪极了!凡是刺在胡小么儿身上的尖刀,没有一把不是刀尖卷着朝下面,刀叶弯成月弓形,将小么儿的身体承着;连皮肤都没划破,安有血迹呢?
庙祝这时又惊讶又欢喜,也顾不得自己没有多大的气力,放下烟灯,双手从小么儿腰间抱住,使劲照上一撮,居然离开了快活床。觉得地下是土砖砌成的,不好安放,打算拖到自己**去。刚走了几步,不知脚下踏着了甚么东西,向前一滑,险些儿跌倒了。仍努力抱到**放着,教小么儿安然仰睡。
小么儿此时已能开口说话了,发出甚微细的声音问庙祝道:“这里是阳间呢,还是阴间呢?”
庙祝道:“少爷不认识我吗?我姓某名某,在这关帝庙里当庙祝,如何是阴间呢?”
小么儿道:“这里是关帝庙吗?我爸爸呢?现在那里?”
庙祝道:“他们早已跑了。”
小么儿道:“我不是上了刀山的吗?怎么还不曾死呢?”
庙祝道:“我也正为这事觉得奇怪。你当上刀山的时候,是甚么情形,你记得么?”
小么儿道:“不记得。他们四个人拉住我的手脚一**动,我心里便胡里胡涂的不明白了。耳里只彷佛听得一声上去,就如巨雷轰顶,以后便毫无知觉,与平常睡着了的一般;直到此刻,心里才渐渐的明白。胸脯和两肋都痛得很厉害,大约是被尖刀戳穿了窟窿,不久也还是免不了一死的。”
庙祝道:“你身上皮也没破一点,那有窟窿?你且安睡一下,我去神殿上取烟灯来照给你看。”
说着,又走到神殿上取了烟灯木棍。偶然想起刚才滑脚之处,随手用灯照着看看;只见一点一点的鲜血,从背缘上一路滴到神座前面;仔细认看,好像是才滴下不久的样子。
庙祝又不禁诧异道:“怎的快活**没有血,这里倒滴了这一路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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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抬头看神座上周将军手中握的那把偃月刀口上,映着灯光发亮;原来也是满刀口的淋漓鲜血。庙祝看了,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慌忙回到房中,对胡小么儿说了这种怪异情形。
小么儿翻身坐起来,庙祝将烟灯凑近前给他看。小么儿胸脯上仅有几处皮肤上的红印,此外毫无伤损,不觉肃然说道:“这番若非关帝显圣救我,上刀山的人,能留得住性命吗?周将军刀上的鲜血,虽不知从那里来的,然可以想到必有一个人被周将军杀了。常言‘举头三尺有神明’,真是可怕可怕!”
庙祝道:“这庙里的关帝,本来很灵验,不过像这般活现的事,从来没有过。”
小么儿道:“岂但这庙里的关帝灵验,别处又何尝不灵验?我记得前人笔记上,曾有一段文字,述一个忤逆子追打自己亲身母。母亲被打得逃进关帝庙,这忤逆子也追进关帝庙。母亲无处躲避,只好钻到神座底下去。忤逆子居然一面骂,一面追到神座前。正要拖出母亲来毒打,忽然刀光一闪,周将军手中的刀已劈了下来,将忤逆子劈做两片。我当日看了那种记载,心里还是半疑半信;于今才知道丝毫没有假借。”
这庙祝问小么儿:“究竟为甚么事上刀山?”
小么儿仍不肯说。次日,天还没亮,就逃出关帝庙,不知到那里去了。不知小么儿逃到那里去?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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