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势力的熟夷,平日不坐椅櫈,多是叫女黑骨头背脊朝天,用双膝双肘撑在地下,背上盖一张坐褥,当椅模坐;疲乏了,承受不起了,又更换一个。来了重要的宾客,也是用黑骨头做椅櫈。
惟陆绳祖知道熟夷中人才绝少,要报仇非借重汉人中的人才不可。因此,不但不敢存轻视黑骨头之心,并极力与汉人接近。成章甫、严如松等都是汉人,果然能助他报了大仇,且开拓了数倍的土地,更觉得汉人可钦佩。日常起居饮食,渐渐模仿汉人;连衣服都改了汉制。一般生、熟夷虽多不以陆绳祖这种举动为然,但是势力都不及陆绳祖,不能反对。陆绳祖这般行为,知道的很多,最易打听。
四川总督得了调查人的报告,心想:陆绳祖既羡慕汉人的文物制度,若奏保他一个虚衔,使他能穿戴翎顶袍褂,俨然是一个武职大员,他必欣然就范,听我的调度。不过,得先事派遣干员秘密前去,道达识拔之意。果不出这总督所料,陆绳祖正想做官;只保给他一个参将,他就亲到省城见总督谢保举之恩。总督有心羁縻他,特地在省城建筑一所极壮丽的行台,给他居住;指派几个漂亮的候补官,镇日陪伴他去花街柳巷玩耍。无论甚么英雄豪杰,一落了这种圈套,就不容易自拔了。
陪伴他的候补官当中,有一个姓李的安徽人,是翰林出身,在四川候补知府。家中有一个小姐,年才一十八岁,容貌生得极齐整,且知书识礼。因父母择婿甚苛,李小姐自身也立志非好男儿不嫁。
李翰林奉派陪伴陆绳祖,终日与陆绳祖在一块儿厮混,觉得陆绳祖的仪表魁梧,襟怀阔达,才情学问在夷人中,可算得是特出的人物,便有心把自家女儿嫁给他。此时四川总督凡是可以羁縻陆绳祖的方法,无不乐从,也就愿意撮合这一段姻缘。于是,李小姐居然成为陆绳祖夫人了!当结婚的时候,四川全省的文武官员,上至总督,下至佐杂,无不前去道贺。四川人从来不曾见过比这回再盛大的婚礼。
燕尔新婚之后,陆绳祖见李小姐比自氏温存美丽,十分欢爱;李小姐是大家闺秀,其敬爱丈夫的情形,自然不是陆自氏所能赶得上的,陆绳祖因之绝迹不再去花街柳巷玩耍了。在省城盘桓了一年多,才带了李小姐回溜溜坝。在溜溜坝大兴土木,建造一所衙门,比四川总督衙门的规模还宏壮几倍。旧有的土司衙门给陆自氏居住,陆绳祖本人带了李小姐住在新衙里;起居饮食,僭拟王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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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守土之官,但求他不为边患,这些小节谁敢过问。只有陆自氏看了陆绳祖这般宠爱李小姐,异常气忿;但又畏惧陆绳祖的威势,不敢吵闹,暗地与包慎商量陷害李小姐的方法。包慎道:“俗话有一句:‘月里嫦娥爱少年。’如果能在汉人中物色一个姿色绝美的男子,使他伺候主人,朝夕与李家姑娘见面;我再指点他一些挑逗的方法,不愁李家姑娘不落套。但得成了奸,便容易致他的死命了。”
陆自氏听了大喜,即委托包慎去办。世间物色美女倒难,物色美男子,只要有钱有势,就不愁物色不着。
包慎自从替陆绳祖当家,即与自氏有了暧昧之行。一衙门内外上下的人,都是他用钱买通了的爪牙心腹;其中虽也有忠义之士,不受他们贿赂的,但因这事的关系太大,无人敢在陆绳祖跟前漏风。
严如松也微有所闻,只气得自己打自己的嘴巴骂道:“我真是瞎了眼,怎么用这种人面兽心的东西在跟前,使陆绳祖看见,以致做出这种事来。我问心如何对得起陆绳祖呢?”
曾把包慎叫到自己私室,勖以“大丈夫行事,务须光明磊落,以忠信为主”。包慎虽明知严如松忽然以这类正大的话相勖勉,必是因为已得他与陆自氏通奸的风声;但严如松不能明白说出,他便装作不理会样子,只当一番闲谈听了。
严如松见包慎毫无愧怍之心,才知道他是一个绝无心肝的人。陆绳祖到省城去的时候,严如松几番存心想借故将包慎杀了,甘愿自己受陆绳祖的处分,免得闹到丑声四播。无奈包慎刁狡异常,早已料知严如松必不能相容,时时提防着,严如松竟没有下手的机会。
正人的心思手段,每每不及邪人的周密。严如松将有甚么举动,包慎都可以事先侦知;包慎将有甚么举动,严如松不但在事前不得而知,就是事后也很难知道底蕴。因此,包慎打发人四处访求美貌少年,严如松毫不知道。
包慎的心腹爪牙极多,绝不费事的便寻觅了几个真是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的美少年。包慎特地做了些鲜艳夺目的衣服,给这几个美少年穿了,带在身边做跟随,朝夕教训种种献媚阿谀的方法。
训练了几月之后,又觅了几个有姿色的丫鬟,一同送给陆绳祖和李夫人。陆绳祖做梦也想不到,包慎此种举动含着极毒辣的诡计在内,只道包慎真心孝敬自己和李夫人。
陆绳祖正在学着摆官架子的时候,恰好用得着这样漂亮的跟随。李夫人年轻,又初到溜溜坝,不知道原来土司衙门里的情形,但知道包慎是陆绳祖最信用的人,与陆自氏的暧昧勾当,无从知道;既送来几个丫鬟,断无不收纳之理。加之这些丫鬟都受了包慎训练,逢迎得李夫人十分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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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绳祖在省城的时候,四川总督因想用种种的方法,销磨陆绳祖的雄心锐气,引诱他吸鸦片烟。陆绳祖虽是一个有作为的人,毕竟因年事太轻了,不知道鸦片烟的厉害,又经不起多方引诱,居然吸上了很大的烟瘾。但是,他自己不会做火,原来雇用了两个专司鸦片烟的人;自从包慎进呈了几个漂亮青年之后,陆绳祖便嫌原有的两人不好,改派两个漂亮青年接管。如是者也相安了半年。
一日,陆绳祖从外面走进李夫人卧室,还没跨进房门,只见一个专司鸦片的青年,低着头急匆匆从房中走出来,面上微露惊惶之相。陆绳祖瞪了这青年一眼,也没说甚么,即走进房去。一看房中没有第二个人,仅有李夫人横躺在**,彷佛已经睡着的样子。陆绳祖伸手在李夫人身上推摇了几下,才惊醒转来。
陆绳祖问道:“青天白日是这么睡着干甚么?”
李夫人见问,忽然红了脸,低头含笑不做声。陆绳祖鼻孔里笑了一声,便走开了。
李夫人何以忽然红了脸,低头含笑不做声呢?原来李夫人因怀了孕,所以昏昏思睡。初次怀孕的人面皮薄,不好意思说出青天白日睡觉的原因来,故红着脸不做声。那里想得到有人陷害,自己丈夫已生了疑心呢?陆绳祖虽是这般鼻孔里笑一声便走了,李夫人竟毫不在意。陆绳祖从此,时时在面上露出不高兴的神气来,对李夫人突然冷淡了。李夫人虽是满腹忧疑,却是摸不着头脑,不好动问。
是这般又过了半月,这日李夫人又在睡午觉,陡听得一声大喝,从梦中惊醒转来。只见陆绳祖已横眉怒目的立在房中,吓得慌忙翻身起来,问:“为甚么事?”
陆绳祖怒冲冲的说道:“你还问我为甚么事吗?你白天睡在**,跟随的人在你房里干甚么?”
李夫人愕然说道:“我睡着了,那里知道!跟随的是你的人,看他在房里干甚么,你去问跟随的好了,与我有甚么相干?我久已对你说过,请你到外边房里去吸鸦片烟,不可在这房里,听凭他们当跟随的任意出入。你不信我的话,于今倒来怪我吗?你的跟随,本来经你许可,随时可以到这房里来;我醒时尚不能禁止,何况睡着了。你自己不禁止他们进房,干我甚么事!”
陆绳祖是个很精警的人,听了李夫人这番言语,知道是自己错疑了他;正觉心里有些抱歉,李夫人已忍不住掩面哭泣起来。陆绳祖又只得用言语去安慰,李夫人不瞧不睬。陆绳祖以为哭泣一阵,便可安然无事。谁知陆绳祖走出房门,李夫人即趁着没人看见,挑了大半杯鸦片烟吞下肚子里去了。因为无人知道,直到烟毒大发,方从事灌救,那里还来得及呢!可怜这个知书识礼的李夫人,就此香销玉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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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绳祖望着李夫人惨死,只哭得死去活来。痛哭了一顿之后,便如失魂丧魄的人,不言不笑;送上饮食,只随意吃喝一点儿,就不吃了;仅吩咐经办丧事的人,一切丧葬的事都照汉人制度。
陆绳祖亲自监着办好了丧葬,忽将严如松传到密室,问道:“你知道我李夫人是怎么死的吗?”
严如松只好说:“不知道。”
陆绳祖道:“别人个个都知道是吞鸦片烟死的;但是好端端的人为甚么会吞鸦片?你知道其中道理吗?”
严如松仍回说:“不知道。”
陆绳祖红了两眼,哽咽着说道:“是被人陷害死的。我真对不起她!你知道是被谁害死的么?”
严如松更不敢回说知道。
陆绳祖摇头说道:“你是何等精明能干的人,岂有不知道之理。我一生的事业,全亏了你帮助,始有今日。我知道你是一个血性男子,你能帮助我报我父亲之仇,断没有不能替我报仇的道理。你要知道,李夫人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我自从亲见李夫人惨死的情形,我这颗心已经痛碎了;没了这颗心,连穿衣吃饭的事也不会,那里能报仇呢?所以不能不委托于你。你能应允我么?”
严如松道:“依我的愚见,并不觉得有人敢陷害李夫人。”
陆绳祖不待严如松说下去,忙伸手掩住严如松的口,说道:“你不与我的仇人同党,安得代他说话。”
严如松听了,惊得汗流浃背,只得唯唯应是。陆绳祖流了一会眼泪,忽然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的说道:“汉人的礼教实在甚好。身为汉人,而不知道伦常纲纪的,就是可杀的人,就是我李夫人的仇人,也就是我的仇人。”
严如松虽明知陆绳祖心中痛恨的,是包慎和自氏两人,只是一时苦于无言可以安慰。严如松从密室退出来,不过半日,忽接着土司衙门中来人报告:“陆绳祖已失踪不知去向。”
严如松大吃一惊,立时带了几十名精壮卫士,先到新土司衙门,仔细寻觅;果不见陆绳祖的纵影。传跟随陆绳祖的人来问,据说陆绳祖自从李夫人去世后,即不许跟随的人近身,见面就大喝滚开去,因此跟随的不敢露面,所以陆绳祖何时离开了衙门不得而知。严如松又到旧土司衙门,包慎、陆自氏都说陆绳祖自新屋落成之后,一步也不曾跨进旧衙门来。严如松只得打发自己的卫士分途去外面,自己也带了些人出外探访。
一夜没有访着下落,直到次日早晨,严如松走到李夫人坟上,只见陆绳祖双手捧着脸,蹲在坟堆上如痴如呆。严如松忙上前叫唤,似乎已没有知觉。当即教人抬回旧土司衙门,仅奄奄一息,不能言语,不能转动;只两眼不住的流出血泪来,没一会儿工夫,就咽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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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如松不待说是抚尸痛哭。心里想起陆绳祖在密室吩咐报仇的话,又眼见了包慎与陆自氏鬼鬼祟祟的情形,不由得忿火中烧,恨不得立刻将包慎处死,剜出心来祭奠陆绳祖;只是陆自氏不似平常妇女,容易对付。
陆自氏本来欢喜练兵,自与包慎通奸,包慎自料将来必不为严如松所容,欲谋自固地位,就暗中怂恿陆自氏增加兵额。包慎因久在严如松部下,也是身经数十战的偏将。帮助陆自氏训练军队派人到安南、越南购办枪炮,银钱经管之权全在包慎手中,办理更觉容易。
陆绳祖在省城的时候,包慎为所欲为,尽力布置,没人敢阻挡。严如松明知包慎居心叵测,只以有陆自氏出头,因名分的关系,也只能在暗中预为之备,不能禁阻。包慎既拥有很强盛的兵力,又能挟陆自氏以自重,严如松虽念陆绳祖遗言,然也不敢冒昧。
陆绳祖没有儿子,陆自氏便继续当土司,草草将陆绳祖的丧葬办了。包慎见严如松对自己大不似从前亲热,并时时表示出瞧不起他的神气,心里已觉得很不自在。嗣后听说陆绳祖在临死之前,曾传严如松到密室细谈了许久;而陆绳祖在李夫人坟上蹲着,又是严如松去寻着的。遂疑心陆绳祖之死,严如松预先知道;临死前在密室谈的,十九是为他自己与陆自氏的事。因此,一见严如松的面,即觉如芒刺在背,乃与陆自氏商量如何对付严如松的方法。
陆自氏早已感觉严如松的军权太重,为人又耿直不阿,留在跟前,必为后患,已决心削夺严如松的兵权,先派心腹人探听严如松近来的言语举动。
严如松从陆绳祖丧事办妥后,即归到军队驻禁之地,一心训练士卒;一面结合成章甫、曾服筹等人,不听陆自氏的号令。陆自氏探得了这种消息,不由得大怒,即遣人传严如松到衙门里来。
严如松明知此去必遭毒手,但不去,陆自氏必带兵来;埋早免不了决裂,不如先下手为强。登时调集自己队伍,准备与陆自氏翻脸。包慎也虑到严如松联合成章甫、曾服筹等,便难对付;派人到炉铁粮子,卑词厚礼的与成章甫联络,轻轻加严如松以反叛的罪名。
此时的成章甫,正因莲花山的曾师傅亲送小翠子到炉铁粮子来,与曾服筹完婚,忙着办理喜事,没工夫管严、陆两家的战事;并且曾服寿和李旷等人,已经占有四土司的领土,足够据地称雄了,正好借着守中立,与陆家脱离关系。
成章甫在曾服筹与小翠子结婚的时候,指着曾师傅拿出来的玉玦,对曾服筹说道:“这东西原是你父亲酬广德真人救你祖母之恩的。就为那一遭治病,闹到一家妻离子散;想不到今日倒做了你娶妻下聘之物。这金环原是你母亲当你与刘贵出亡之时,恐怕途中缺少用费,有这环好变卖银钱的,难得你至今还留着。于今你的仇也报了,妻也娶了,立足之地也有了,算是我的心事也完了。好自为之!在这地方,子子孙孙可以保守,没人能奈何你。我幸遇明师,略能了解道中玄妙;从此我当去努力我的事业,不能再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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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服筹听了,那里肯放成章甫走呢!说了许多恳切攀留的话。成章甫当时似不甚坚持的样子,次早忽报成道人和曾师傅都不知去向。曾服筹知道修道的人是不可强留的,只得叹息一声罢了。
严如松与陆自氏火并,接连战了几年。陆自氏本来敌不过严如松的,因胡小么儿处心积虑要替自己父亲报仇,也带领一部分会党,到包慎跟前投效,总把严如松打败。严如松虽败,陆自氏也打得精疲力竭。他辖境内的夷人,因苦连年战祸,再三求官进劝,愿做向导。
官兵一去,陆自氏与包慎无力抵抗,都被擒了;所辖之地,改土归流,即今之昭觉县。曾李的子孙,至今尚占据炉铁粮子、铁寨子、鼙鼓三家村等处为土司,无人能奈何他。这部《玉玦金环录》写到此地,只得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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