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人见曹仁辅还不懂得,就说道:“你到这时候还装佯吗?我们这鞋子上的泥,不是你这小子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踩在上面的吗?我们不教你赔鞋子,不是开恩可怜你吗?”
曹仁辅这才明白,在寻觅场所的时分,无意中踩坏了两人的鞋尖。可怜曹仁辅平生养尊处优惯了的人,一旦居这种境况,满腔怨气正无处发泄,因为这一点点小事,就被人当着大家厉声谩骂,并吐这一脸的唾沫,便换一个老于人情世故的人,也决不能俯首贴耳的受了,一些儿不反抗,一时气涌上来,按纳不住,也噙着一口凝唾沫,对准离他自己近的那个青皮下死劲吐去,呸一声骂道:“你这两只死囚,戳瞎了眼吗,敢来欺负我!”
边骂边要动手打两人。
这一来却坏了。那被曹仁辅吐唾沫的青皮,叫做小辫子刘荣,也懂得几手拳脚,在成都青皮帮里是一个小小的头目。成都的青皮,大半须听他的命令,受他的指挥。凡是客路人到成都来的,只要是下九流的买卖,如看相、算命、卖药、卖武、走索、卖解,以及当流娼的,初到时总得登他的门,多少孝敬他几文,名叫“打招扶”,若不打他的招扶,迟早免不了受他的啰唣。象小辫子刘荣这种人,本来各省、各地都有,性质也都差不多,不但成都的小辫子刘荣一个。不过四川一省,这类青皮会党的势派,比各省都大些。差不多四川全省中等社会以下的人,十有九是入了什么会的。曹仁辅虽在成都长大,只因他是个公子爷出身,与那些会党不曾发生关系,也不知道那些会党的厉害,更不知小辫子刘荣就是成都的会首。刘荣原是有意与曹仁辅寻衅,见曹仁辅居然敢还吐他一口唾沫,哪里等得曹仁辅动手,当场围圈子看的人,有四、五十个是刘荣的党羽,只须刘荣用手一挥,口里喊一声“给我打这不睁眼的小子”,这四、五十人便一拥上前,争着向曹仁辅拳打脚踢。
曹仁辅全是别人口头上的工夫,有什么真实本领?开场三趟拳,早打得汗流遍体,又肚中有些饥饿,更不似平日在家时有气力。那些如狼似虎的青皮,以为曹仁辅是个有武功的人,动手时都不肯放松半点,一脚一拳下来,全是竭尽其力的。曹仁辅不曾施展出半手工夫,容容易易的就被一般青皮横拖直拽,躺在地下不能动弹,周身无一处没打伤,头脸更伤得厉害。
刘荣教党羽将曹仁辅按住,亲口问他服辜不服辜?曹仁辅恨不得把刘荣和一般青皮生吞活吃了,怎么肯说服辜的话!刘荣见他不说,脱下自己的鞋子来,拿鞋底板在曹仁辅脸上拍拍拍打了几下道:“你大爷的新鞋,平白被你这东西踩坏了,你连一个错字都不肯认,好象你大爷的鞋子,应该给你踩坏的一般,你是哪里来的恶霸,敢在你大爷跟前这般大胆!你这一两手毛拳,就到这里来献丑,也不打听打听这地方是谁的码头,你连拜码头的规矩都不懂得?你大爷不教训你,有谁教训你,你服辜不服辜?”
曹仁辅虽是被打得经受不了,然他毕竟是有些身份、有些根底的人,又生成要强的性格,宁肯给刘荣打死,不肯说出服辜的话,口里反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要少爷在你面前服辜?你尽管把我打死,十八年后,再来找你算帐。”
刘荣用鞋子指着曹仁辅的脸,哈哈笑道:“你只道你大爷不敢打死你么?你大爷打死你,不过和踩死一个蚂蚁相似,即时叫地保来,给叫化子四百文大钱,赔你一片芦席,拖到荒郊野外的义冢山上,掘一个窟窿,掩埋了便完事。你大爷有的是钱,破费这几文算不了一回事。你要知道,你大爷在成都专一打硬汉,惩强梁,不结实给点儿厉害你看,你死了也不合眼。”
骂着举起鞋子,又待打下,忽觉拿鞋子的手膀一软,鞋子不因不由的掉下地来。刘荣还不在意,以为是自己不曾握牢,遂弯腰想拾起鞋子再打,不知怎的右手失了知觉,五个指头动也不能动了,这才有些诧异,然还以为是用力太久,拗动了筋络,一时麻痹了,打算甩动几下,将血脉甩流通了,便可恢复原状。心里虽是这么想,无奈右膀似乎不听他的命令,就和这条臂膊与本身脱离了关系一般。但刘荣是个粗鲁人,也不肯用心研究自己的臂膊何以忽然有这种现象,更不肯说出来,好教曹仁辅听了开心。自己换了左手拾起鞋子,仍继续问曹仁辅:“服辜了么?”
曹仁辅大声喝道:“要打就打,贪生怕死的不是汉子。”
按着曹仁辅的青皮对刘荣道:“大哥不结实打他,他如何肯服辜?他还只道是几年前的曹大爷,有钱有势,人家怕了他,和他动起手来,故意输给他,讨他的欢喜,骗他的银子。如今他穷了,再有谁怕他?我们的兄弟,送给他打过的有好几个,难得他有今日,我们还不趁此多回打几下,更待何时?”
小辫子刘荣一听这话,冷笑着向曹仁辅道:“谁教你此刻没有钱,你若还是和前几年一样,有的是钱送给人家,我们就有天大的本领,也仍得送给你打。你此刻既没了钱,就得给我们打回头了,这边脸打肿了,快掉过那边脸来,索性两边打的肿得一般儿大,好看点儿。人家见了,都得赶着叫你胖子呢!”
刘荣说话时,将左手一举,才举得平肩窝,没想到又是一软,和右手一样,鞋子掉下地来,左膀跟着往下一垂,两条胳膊就与上吊的人相似,不知不觉的叫了声“哎哟”,遂向左右的党羽说道:“不好了?我两条胳膊好象被人砍断了似的,一些儿不由我作主了,这是什么道理?”
立在两边的青皮,看了刘荣拾鞋子、掉鞋子的情形,已觉得很奇怪,听得刘荣这般说,就有两个伸手拉刘荣的胳膊,仿佛成了两条皮带,偏东倒西,就象是没有骨头的。刘荣道:“难道这小子有什么妖法吗?我的胳膊流了,不能打他,你们动手替我打他,倒看他有什么妖法……”“法”字还不曾说出,忽两脚一软,身子往后便倒,吓得众青皮都慌了手脚,连问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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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正在忙乱,有一个青皮突然喊道:“啊唷,啊唷!从屋上飞下来两个人了。”
众青皮昕得,都抬起头看,不知屋上飞下来的是两个什么人,且俟第三十四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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