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五见那汉子上楼,两只光芒四射的眼睛,在百十个座头上都看了一遍,好象寻找什么人似的,最后看到王五座上,恰巧和王五打了个照面,似乎要寻找的人已寻着了的样子,脸上登时露出喜色,走到王五跟前,抱了抱拳笑道:“五爷已经不认识我了么?才几年不见,五爷更发福了。”
王五连忙起身拱手,一面口里含糊答应,一面心里思量,面貌虽仿佛记得是曾在哪里会过,但是一时连影子都想不起来,只得让坐说道:“惭愧,惭愧!竟想不起老哥的尊姓大名了。”
汉子笑道:“怪不得五爷想不起,只怪那时在贵镖局里打扰的人太多。俗语说得好,一百个和尚认得一个施主,一个施主认不得一百个和尚。我姓郭,单名一个成字,大名府人,因少时喜练些拳脚,略能在江湖上认识几个有本领的人,大家谈到当今豪杰之士,没一个不是推崇五爷的。有好些人投奔五爷,得了好处,因此我也到贵镖局里,想五爷赐教些拳脚,无奈那时和我一般住在贵镖局里的,约莫有二、三百人,五爷每日的应酬又忙,总轮不到有我和五爷谈话的时候。我整整的在贵镖局里打扰了四个月,虽隔不了几日,五爷就得来我们八个人住的那间房里一趟,有时见面向我们说几句客气话,有时也坐下来谈论一会,然而我同房八个人当中,只我的年纪最轻,最是拙口钝舌,不会说话,在没见五爷面的时候,心里打点了好多话,想在见面的时候,说出来请求指教;及至五爷来了,陡然间觉得一肚皮的话,不好从哪里说起,即有时打定了主意,而同房的人每次总是好象有意与我为难,自五爷进门便争先恐后的说起,非说到五爷起身走到隔壁房里去了再不住口,是这么挫了我几次,兴致也就挫得没有了。逆料便再住下去,三、五个月也不过是跟着大家吃饭睡觉,想得五爷指教武艺,是决办不到的事,也没当面向五爷告辞,就回了大名府。”
王五听郭成滔滔不绝的说了这一大阵,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道:“我那时名为好客,实在是胡闹。真有本领的好汉,休说断不肯轻易到我那里来,即算肯赏光来了,若不自己显些能为给我看,或是素负盛名的,我何尝知道是真有本领的好汉。那时我以为是那么好客,必能结交许多豪杰之士,其实不那么好客倒好了,越是那么好客,越把天下豪杰之士得罪了,自己还不知道。即如老哥赏脸,在敝局住了四个月,连话都不能和我说一句,幸亏老哥能原谅。我应酬太忙,不周不到之处是难免的,倘若换个气度不及老哥宽宏的,不要怪我藐视人吗?很对老哥不起,老哥如有指教的地方,如今敝局已没有宾客了,看老哥何时高兴,即请何时枉顾。敝局此刻既没有宾客,我自己一身的俗事也摆脱了许多,比几年前清闲了几倍,老哥有指教的地方,尽有工夫领教,断不至再和前次一样,失之交臂了。”
郭成欣然答道。“从前五爷是使双钩的圣手,这几年江湖上都知道五爷改使大刀了。五爷使双钩的时候,我想五爷指点我使双钩的诀窍,如今五爷改使大刀,我更想从五爷学大刀了。我也知道大刀比双钩难使,只是能得五爷指点一番,江湖上的老话,算是受过名师的指点,高人的传授,究竟与跟着寻常教师练的不同。五爷既允许我参师,我就在这里叩头了。”
说时,已推金山倒玉柱的拜了下去,也不顾满茶楼的茶客,都掀眉睁眼的望着。
王五起初和郭成说的,原不过初会面一番客气话。自从王五受过山西老董那番教训之后,久已谢绝宾客,辞退徒弟,几年不但没传授一个徒弟,并不曾在不相干的人跟前,使过一趟拳脚,谈过一句武艺,从前那种做名誉、喜恭维的恶劣性质,完全改除净尽了。就是有真心仰慕他本领并和他有密切关系的好青年,诚心要拜他为师,他也断不会答应。郭成是个何等身份的人,平日的性情举动怎样,王五一些不知道,怎么会随口便答应收做徒弟昵?照例说的几句客气话,万不料郭成就认为实在,竟当着大众,叩头拜起师来。郭成这么一来,倒弄得王五不知应如何才好,心里自是后悔不应该说话不检点,不当说客气话的人,也随口乱说,以致弄假成真,然口里不便表明刚才所说全是客气话,不能作数,只得且伸手将郭成扶起,默然不说什么。
郭成双手捧了一杯茶,恭恭敬敬的送到王五面前,又叫了几样点心,给王五吃。王五心想,这郭成平日为人行事,我虽不知道,只是就方才这两人谈论的言语推测起来,又好赌,脾气又大,七十多岁的老母为他急得气痛,老婆为他急得在邻家哭泣,他都不肯将脾气改变,其人之顽梗恶劣,就可想而知了。他如今想从我学武艺,当然对我十分恭顺,这一时的恭顺哪里靠得住。我此刻若说不肯收他做徒弟的话,显见得我说话无信,倒落他的褒贬,不如且敷衍着他,慢慢看他的行为毕竟怎样。方才谈论他的是两个做工的粗人,他们的眼界不同,他们以为是的,未必真是,他们以为不是的,也未必真不是。看这郭成的五官也还生得端正,初看似乎粗俗,细看倒很有一团正气的样子,两只眼睛更是与寻常人的不同,大概做事是很精明强干的。我局里也用得着这种帮手,便收他做个挂名的徒弟,也没什么使不得!王五是这般左思右想了好一会,才决定了将错就错,且教郭成到镖局里帮忙,一时想起骑驴的两个少年来,即向郭成问是什么人?
郭成见问,仿佛吃惊的样子说道:“师傅不曾瞧出两人的来历么?”
王五摇头道:“只在这茶楼门外见了一面,话也没交谈一句,怎生便瞧得出他们什么来历。到底是什么来历,不是哪一家做官人家的大少爷么?”
郭成点头道:“我并不认识他们。据他两个自己说,姓吕,是亲兄弟两个。他父亲曾在广西做过藩台,如今已告老家居了。他兄弟两个生性都欢喜练武,只苦寻不着名师,不知从哪里听说我的本领很好,特地前来要拜我为师。哈哈,师傅,你老人家说,直隶一省之内享大声名、有真本领的好汉,还怕少了吗?如果真是诚心拜师,还怕寻不着吗?哪里有轮到我头上来的道理呢!我练武是欢喜练武,但是外面的人,休说决不至有替我揄扬,乱说我本领很好的话,就是全不懂得工夫的人,有时替我瞎吹一阵,然而他们兄弟既是贵家公子,不是闯**江湖的人,这类瞎吹的话又如何得进他们耳里去,并且寻师学武艺,总得打听个实在,也没有胡乱听得育人说某人的本领很好,就认真去寻找某人拜师的道理。因此,他两人说的这派不近情理的话,我虽不便驳他,心里却是不信。”
王五问道:“他们住在哪里,今日才初次在这里和你见面吗?”
郭成点头道:“据他们说,就住东离城不远的乡下。今日我和这个同行的伙计,在这边桌上喝茶,眼朝街上看着,忽见两人骑着两头黑驴走过,我因见那两头牲口长得实在不错,我小时跟着父亲做了好儿年驴马生意,从来没见过有生得这么齐全的牲口,不由得立起身,仔细朝两头牲口和两人打量。两人一直走过去了,我看了两人的情形,心里不免有些泛疑,猜度他十九不是正经路数。我那年从师傅镖局里归家之后,就在大名府衙里充了一名捕班,在我手里办活了的盗案,很有几起疑难的,两年办下来,便升了捕头。什么乔装的大盗,我都见过,办的日子一久,见的大盗也多,不问什么厉害强盗,’不落到我跟里便罢,只一落我的眼,不是我在师傅跟前敢说夸口的话,要使我瞧不出破绽,也就实不容易。今日我见了他两个,心里虽断定十之八九,只是我的捕头,在几个月以前已经因醉后打了府里的大少爷,挨了六十大板之后革了,尽管有大盗入境,也不干我的事,要我作什么理会,当下也就出他们骑着牲口过去了。谁知两人去不一会,又骑着那牲口飞也似的跑回来了,一到这楼下,两人同时跳下,将鞭子缰绳往判官头上一搁,拴都不拴一下,急匆匆的走上楼来,竟象是认识我的,直到我跟前行礼,自述来意。师傅,你老人家是江湖上的老前辈,看了他们这般举动,能相信他们确是贵家公子,确是闻我的名,特来拜师的么?”
王五道:“这话却难断定。不见得贵家公子就不能闻得你的声名,你的声名更不见得就只江湖上人知道。你既是一个被革的捕头,他兄弟若真是强盗,特地来找着你,故意说要拜你为师,却有什么好处。你当了几年捕头,眼见的大盗自然不少,便是我在镖行里混了这半辈子,还有什么大盗没见过吗?一望就知道不是正经路数的果然很多,始终不给人看出破绽的也何尝没有。总之,人头上没写着‘强盗,两个字,谁也不能说一落眼,就确实分辨得出来。”
郭成见王五这么说,不敢再说自已眼睛厉害的话,只得换转口气,说师傅的话不错。
王五接着问道:“他兄弟要拜你为师,你怎么说呢?”
郭成道:“我说两位听错了,我哪里有什么本领够得上收徒弟。纵说我懂得两手毛拳,可以收徒弟,也只能收那般乡下看牛的小孩做徒弟,如何配做两位的师傅。两位现在的工夫,已比我强了十倍,快不要再提这拜师的话,没的把我惭愧死了。两人咬紧牙关,不承认曾经练过武艺,我便懒得和他们歪缠。”
王五道:“他们怎知道你在这楼上呢?”
郭成道:“他们原是不知道的。因先到寒舍找我,我每日必到这里喝茶,家母、敝内都知道,将这茶楼的招牌告知了他两人,所以回头就跑到这里来。我刚才送他们走后,回家问家母才知道。”
王五道:“你打算怎样呢?”
郭成道:“且看他们怎样?即算他们所说是真的,是诚心要拜我为师,凭你老人家说,我正在拜你老人家为师,岂有又收旁人做徒弟的道理!
不论他们如何说法,我只是还他一个’不‘字。我回家只将家母和敝内食用的东西安排停当了,能勉强支持两三个月,即刻就动身到师傅局子里来,哪怕跟师傅这种豪杰当一辈子长随,也是心悦诚服的。当捕头的时候,平日担惊受怕,一旦有起事来,没有昼夜,不分晴雨,稍不顺手,还得受追受逼,便办的得意也是结仇结怨,反不如做泥木手艺的来得自在,只是做手艺太没出息,所以情愿追随师傅。”
王五见郭成的言谈举动也还诚实,略略的谈论了一会武艺,本领也很过得去,当下便拿了二十两银子,教郭成将家事处理停当,即到会友镖局来,直把个郭成喜得心花怒发。
王五起身下楼,郭成恭送到门外,伺候王五上马走了,仍回到茶楼上。那两个同做手势的伙伴,迎着郭成笑道:“郭大哥真是运转兴隆了,今日只一刻工夫,凭空结识了三个骑驴跨马的大阔人,又得了那么一大包银子。去,去,去!我昨夜输给你的钱,今日定得找你捞回来。”
郭成正色说道:“什么骑驴跨马的大阔人,你们道那两个后生是谁,那是两个杀人不眨眼的大强盗,大概是来邀我入伙的。我家世代清白的身子,岂肯干那些勾当!刚才走的这位,是北京会友镖局的王五爷,是我的师傅。我只有帮他出力做事的,他便再阔些,我也不能向他要钱。他送我这包银子,是给我安家的,我怎敢拿着去赌钱,此后我寻着了出头的门路,得认真好好的去干一下子,吃喝嫖赌的事,一概要断绝了。你两个多在这里喝杯茶,我有事要先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