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映霞摇摇头道:“这个我晓得。华哥你看,我这一家子生离死散,只剩下我一个女子。这一伙恶贼不是寻常强盗,一定是巢县献粮庄计家打发来寻仇的。就是我父被陷失官,病死在客途,也是出于计家的阴谋。我李映霞和计家有这不共戴天之仇。我一个女子,前途茫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而且我也没有安身之处,小妹昨夜仔细想过,小妹今年十七岁,虽然年轻,可是我也豁出去了。我打算到县衙门喊冤,要给我一家子大小报仇。叩求知县,给我这一个落难的宦家女子做主雪冤。只要官准了,我的仇人得以正法,小妹我就落发为尼,长斋诵佛,以了残生。这便是小妹如今的打算。华哥请想,除此以外,我还能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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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映霞说着掩泪不止,那神情极其悲愤。跟着又说:“至于华哥,这一回搭救我,保全我的名节,我此生无法报答,我唯有祷告上天,日日为恩兄祝福罢了。”
杨华听了,不胜钦敬,但认为这件事是办不通的。杨华道:“贤妹打算得很对。但是,如今这官场办公,缉盗捕凶,往往只凭一纸空文,罕有破案。贤妹誓志报仇,要前往县衙鸣冤,却是打官司也得要有钱呀!你一个女子年轻轻的,你告了状,递上了呈子,你可往哪里住呢?”
李映霞道:“我叩求县官,把我收在狱里。我知道监狱也有女监。我父亲做县官时,我那时很小,曾经看见过。”杨华摇头道:“这监狱只收押罪人,不收押原告苦主啊。”李映霞一听这个,不由呆了。杨华跟着说:“霞妹,放火行凶的是一群强盗,这些强盗当然是计家贿买出来的。而计家又是号称计百万的豪家。你令尊老大人堂堂一任知府,尚斗不过计家;霞妹一个弱女子,怎能与他为仇?况且恶贼如此歹毒,他不止戕害你家中人,还要掳走你。霞妹喊冤告状,请想何处栖身?你是住店呢,还是当真住尼庵呢?不论住到哪里,难保不被仇人寻来。你看贼人是要赶尽杀绝的,我和肖大哥搭救你,他们尚且苦追不舍。……”
杨华还没说完,李映霞早为难得哭起来,说道:“天哪,难道我这仇就永不能报了?茫茫世路,我可往哪里栖身呢?”忽然站起来,走到杨华面前道:“华哥,我求你一件事!华哥,你既然把我救出魔手,我还盼望你始终成全我,你可以不可以帮着我报仇雪冤?”
杨华未及答言,李映霞竟跪在杨华面前,呜咽起来,道:“华哥,你可怜我先父一世为官,勤政爱民,不畏强暴,竟得罪豪家,落了这么个结果!你可怜我一个弱女子,家败人亡,穷途无靠!华哥,你务必答应我吧,我求你把我领到县衙,我自己去喊冤。我只求你保护我,我可以住店。有你照应我,贼人未必敢寻来;就寻来,恩哥的弹弓也足以救我了。……”杨华连忙站起来道:“霞妹不要着急,快起来,从长计议。”再三地请她起来。李映霞掩泪站起来了。
玉幡杆杨华心中为难,他自己现在有许多事要办,尤其是夺剑的誓约刻不容缓,哪有工夫替李映霞打官司?况是孤男少女久处惹嫌。想起昨夜的光景,恐怕李映霞无可倚恃,不免要依靠在自己身上。而自己是订了婚的人,岂不是自寻苦恼?想了一回,还是速速离开为妙;帮着打官司,是决计使不得的。但是一念及她身在绝处,自己若把拒绝的话说出口来,李映霞必然心窄,恐怕又要生出意外!
杨华这里沉吟不决。李映霞在那里静等回答,如待决之囚,心里非常焦躁。等了好半晌,只见杨华抓耳搔腮,说不出办法来,便又低声催问了一句道:“华哥,你看,你帮我鸣冤,还有什么不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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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华情知不便之处甚多,只是不好说出来,口中诺诺地答道:“我想总还有别的法子可想。霞妹,这鸣冤的事不是一两天完结的,不知要耽误多少天呢。我现在又有缠手的事,急要往东昌府,找一个朋友去,我实无暇在此久待。况且这告状的事,外人不得代庖,官府必要讯问我是干什么的,我非亲非故,没法子代诉。再说你又抓不着计家主使的证据,你就告他,也怕不易告倒他。又隔着省,这一打起官司来,动不动就得经年累月,至少也得一两年。你一个姑娘家,你能缠讼三年五载么?你又何以为生,住在哪里呢?计家又焉肯老老实实地教你告他?他不会再贿买官府,再遣派刺客?这事难极了。现在我替你打算,最好先投奔一个地方,暂且存身避祸,把报仇的事先搁一搁。女子告状,谈何容易?况且这又是一群恶贼,受豪绅支使。你一个弱女子,更斗不过了。你应该先得了安身之处,有可托靠之人,那时再查找你那令兄和肖大哥,由他们设法访仇雪恨,才是正理。”
李映霞一闻此言,不由呆了,低头寻思良久,惨然说道:“恶贼害得我好苦!我如今异乡遇祸,举目无亲,仇是不能报,我可投托谁呢?近处没有亲友,就有,我也不很知道,故乡虽有本家,却只有一个堂叔最近。当年我父在外为官,本家来投奔的很多,家父唯恐有玷官声,不肯任用他们,在本族中就很落怨言。现在我家横遭大祸,只剩下我一个女孩子回去,家中人必先闹起承继来,一定要觊觎亡父的遗产。说句不做什么的话,他们一定好歹先把我打发出去,焉肯替我报父母之仇?我现在只想拜求华哥,设法寻找我那没有下落的哥哥,他不一定准死在贼人之手,也许逃出来了。还有我那肖大哥,比我那些本家还可靠,若把他找着,也就好办多了。华哥,你想我焉能回老家!就是回老家,这亡父的灵柩,先母的遗骨,焉能不搬运回去?这件大事,我也得求华哥沿途护送我,我才能回去。与其这样,反不如在此地告状报仇妥当呢。华哥你想是不是?”
这一席话说得非常透彻,看这意思,不管是帮她打官司,或是送她回原籍,反正一个女子寸步难移,必得依靠男子。既须依靠男子为助,那么依靠谁呢?杨华一番救人,凭白找出一场撕掳不开的麻烦来,丢也丢不下,闪也闪不开了。
杨华当下不禁暗自着急,心想:“这可糟透了!我不过为跟肖大哥是多年好友,客途相遇,拔刀济难,全为义气份上。不料事情有变,竟落了这么一个结局!肖大哥生死不明,把个全家遇害、孤苦无依的宦家小姐凭白赖在我身上。冒着偌大嫌疑,舍命救人,万一不慎,就怕落个不清不白之名。可是如今人家一个女子身在绝地,论天理,讲人情,我又怎好丢开不管?可是我又怎样管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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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幡杆眼睫一眨一眨的,心里犯想。李映霞接着说道:“小妹也知道仇人过于阴毒,告状颇多顾虑。小妹也知道先觅安身之地,再筹报仇之计才好。无奈小妹是个女儿身啊!千思万想,此身没处安顿。华哥你既然陌路仗义,把我救了,我还求你始终成全我,替我想个安身之处。……”说着脸红了。
李映霞的意思很想绕个弯子,问一问杨华家中的情况,家中的人口,问问杨老伯母今年高寿,再问问杨恩嫂今年贵庚,有没有小孩。但是这话说出来,不致遭杨华菲薄么?……
李映霞吐吐吞吞,迟疑好久,才跟着说道:“事到如今,不能不说了。华哥,我如今是亲丁骨肉一个也没有了。现在世路颠险,投托疏远亲故,有时候反是自投火炕。若是没有什么的话,华哥,你府上永城县若是离此不远,我……我想恳求华哥,把我送到杨老伯母跟前,求她老人家照应我。……不是我李映霞沾不着,赖不了的呀,我实在陷于绝地了。华哥救了我,一路待承我,光明磊落。……我,心里有数,我很感激。……华哥,你不要小觑我,我是不得已啊。我投到你府上,我情愿为奴为婢,服侍老伯母和嫂夫人。我只求杨恩兄看在我肖大哥的情面上,怜恤我,替我找一找我的胞兄和肖大哥。……”说着泣不成声。
李映霞已经把她最难出口的话,说出口来了。
玉幡杆杨华不待听完,竟已难住了。果然把麻烦栽到自己身上,摆脱不开了。他浩叹一声道:“霞妹,你的心情我已完全明白,你的处境实在太难了。你意欲投到我家,暂为避难,这正是你看得起我。但是,我却有碍难之处。不瞒你说,我家中人口孤单,只有老母寡嫂。我家母持家素严,我在外面一切事,有的还不敢禀告家母。现在我若突然把霞妹带回家去,家母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她一见面,定要生疑,恐怕当场就要责骂我一顿。霞妹,我说这话,你可别过意。你我一个孤男,一个少女,我就是对家母说患难中搭救出来的宦家小姐,家母她未必肯信。那时候,家母责问起儿子来,倘或语言不慎,触犯到霞妹身上,你想我何以为情?你何以为情?不但是霞妹借寓避难之事办不到了,还找出意外的嫌疑来。霞妹的苦处,我很明白,我不敢答应你,正是有不得已的缘故。照你所说,故乡本家一涉到争产,那是当然投靠不得的了;而且相隔太远,那就不必回去了。但是,你连一个靠得住的至亲也没有么?比如你的母舅姑父之类,他们若晓得你惨遭不幸,我想不至于袖手不管吧?总而言之,霞妹不必过于为难,我替你打算,是教你就近先投奔一个可靠的亲戚,暂时避难。然后我再极力想法,一面替你打算这件官司,一面给你查找你的胞兄和肖大哥。我不过因为我是个孤身男子,不便收留你就是了,我决不是从此丢手不管。我若不管,将来肖大哥知道了,他岂不怪我?况且我们武林中最讲究救人救彻,最忌讳有始无终,这一点,贤妹你尽管放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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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映霞听杨华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虽然话里有点推托,可也正是实情。她便羞惭惭地说道:“我也觉得贸然到你府上去,有点不妥,怕惹老伯母动疑,不过我总觉这么着,还比我那本家户族可靠些。咳,这都怨我家门不幸,祸集一身,累带得别人也不安生!若不然……”说到此,双泪突落道:“若不然,华哥,你就把我送到尼姑庵里去吧!”
杨华道:“唉!这尼姑庵岂是你能住得的?尼姑庵虽是佛门修行之地,可也是藏垢纳污之所。贤妹一个官家小姐,岂能与她们那种人共处?我看你还是找个可靠的亲故寄寓好些。”李映霞悲叹道:“我哪有可靠的亲故?先父为官二十年,提拔起来的门生故吏,以及至亲至戚,不是没有,只可惜我一个女孩子家实在说不清他们的姓名住处。我有一位姑父,现时在北京做小京官。还有我的母舅,远在江苏,务农为业。……”杨华摇头道:“这全不行,都离此太远了。距离近的可有么?”李映霞叹道:“也许有,只是我不知道啊!我记得淮安府有一位表舅,但不知淮安府离这里远不远?”
玉幡杆杨华道:“淮安府属于江苏北边,离此也有几百里地,却是比如皋近多了。你这位表舅姓什么,可靠得住么?”李映霞道:“我这表舅名叫贺宁先。若论亲情,倒不算近。只是他先前曾受过我父的好处,是我们老人家一手栽培起来的人,现在淮安府当一名吏员。他每每地感念先父从前的好处,常有信来。我还记得先父遭事失官时,他曾经派人特来慰问过,所以我还记得他。只是我这位表舅母,我却没见过。华哥,我是个女流,我实在断不出这位表舅可不可以投奔,华哥据你看怎么样呢?我现在一点主意也没有,华哥你务必替我代筹一下。你不要避嫌避疑的,你我只凭这一颗心吧,患难中哪里还顾忌许多呢?”
玉幡杆听了,筹思一会儿,说道:“表舅之亲本很疏远。但既是令尊老大人于他有恩,他又感激不忘。那么你想去投奔他,我看可以使得。好在这淮安府也正是我要先去的地方,我就把你送到淮安府贺宁先那里去吧。”
李映霞和杨华已经商定了主意,先投奔淮安府去。李映霞犹恐杨华援手之事到此为止,当下惴惴地看着杨华道:“华哥,你把我送到我表舅那里,不过是给我找着一个暂时栖身之处罢了。我亡父亡母的灵柩丢在这里,终不是了局,教我做子女的痛心难安。还有我的胞兄是生是死,必须打听。这关系着我们李家的后代香烟呢!我还是求华哥你费心给我找。找着了家兄,不但小妹将来托靠有人,而且我李氏门中血海冤仇,也全倚仗着他报仇呢!华哥,你不要半途丢开不管呀!华哥,你是我的恩人,也是我一家的恩人。我这个无理的恳求,你务须可怜我,答应我吧。”说着走过来,裣衽下拜,跪着不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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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华忙答拜道:“霞妹放心,我不能说了不算。我把你安顿在令亲处,我就想法子,查找肖大哥和令兄,我决不会袖手不管。就是打官司,踩访仇人,这个也可以交给我,这全是我可以办的。”
李映霞听到这里,复又盈盈下拜道:“华哥如此存心,不论将来能替小妹报得了仇,报不了仇,小妹已经至死不忘大德了!今后一切事,我只有仰仗华哥你了。”于是当天算清了店账,立刻雇好代步,径奔淮安府去。先走旱路,到了码头,雇上一只客船,由水路走,携带这位小姐是比较方便的。
在船上,李映霞的卧仓和杨华住的地方,只隔一层板。那边一动一静,这边听得清清楚楚。李映霞感念身世,终夜辗转不寐,杨华更是听得见的。每日晨昏间,两人见面,李映霞每每嘘寒问暖,对杨华很关切着。而且她劫后余生,时常胆怯,更把杨华倚为护符。玉幡杆杨华虽是英风侠骨,对这一脉柔情,未免有些意动神摇,自己暗中警戒着自己。
这一日来到淮安,杨华和李映霞商量。天色尚早,不必住店。雇了一辆轿车,径投淮安府衙。到衙前停车一问,才晓得机缘不巧,贺宁先确在府衙做事,不过现时奉差晋省去了。又打听贺宁先的寓所,门房说就在府后街。
杨华忙到轿车前,告诉了李映霞,只得驱车投到贺宁先寓宅。杨华上前叩门,出来一个佣妇模样的女人。杨华具说是送李小姐来的。佣妇进去回报,半晌出来说:“我们太太说,不认得这门亲戚。老爷没在家,不敢款待。”把大门插上了。杨华再三解说,佣妇只说:“我们不敢做主,等老爷回来再讲吧。”
好容易奔波数百里,前来投亲,结果人家竟拒门不纳。杨华无可奈何,对李映霞说了,只可先投店。在府城找到一家客栈,挑了一明两暗的房间,杨、李二人各占一室。次日杨华又去了一趟,贺家还是不认。李映霞急得啼哭,杨华更是说不出的烦恼。而且年轻轻的一男一女久寓店中,多感不便。杨华只得安慰着李映霞,天天自去府衙,打听贺宁先的行迹。
一晃十多天,杨华十分焦灼。他遂想了个主意,特意备了几色礼物,又给李小姐换了称身的素衣素裙。自己也扮得衣帽整齐,教好了李映霞这次见面问答的话。又雇了小轿,第二次再去投亲。
杨华陪着李映霞,来到贺家门口,下轿叩门。那开门的还是上次那个女人,把杨、李二人又打量一阵。虽才隔别不到半月,就好象不认识了似的。看见二人穿着崭新的衣服,又有许多礼物,这女人便上前问道:“你老贵姓?找谁?”杨华道:“我姓杨,我是李知府的盟侄,现在陪着李小姐,特来看望贺老爷、贺太太来了。这位李小姐跟府上是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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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女人“哦”了一声道:“我给你老回一声去。”转身进去了。不一刻,又一扭一扭地走回来道:“我们太太教我问问你老,有什么事,要看我们老爷?这位小姐是哪一位小姐?我们太太说,不知道有这位姓李的亲戚。教我问一问,李小姐跟我们老爷是怎么个称呼?”说着又想了想道:“还教我问一问,这位李小姐是从哪里来的,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还是同着老太爷、老太太来的?还是跟谁来的?还问问杨爷,跟我们老爷是怎么个认识?”
杨华微一皱眉,只得一一地告诉明白,又将礼物提来,说是送给贺老爷的。那女仆接过来,提了进去,又过了一会,出来说道:“我们太太说了,请杨大爷和李小姐里边坐。”这个女仆很有礼貌的,到李小姐面前拜了拜,说道:“李小姐你老好,你老这是从哪里来?”一面说着,把李映霞搀下轿来,一直搀进内宅。
杨华跟随在后,李映霞回眸说道:“华哥先走。”杨华道:“请吧。”
贺宁先这个人虽是风尘俗吏,天性倒不见得怎样凉薄。不过他久涉官场,难免油滑一点。只是他有一样毛病,性好渔色,又复惧内,曾因此闹过笑话。一年以前,他调戏婢女,教他的夫人大闹过一顿,一时传为笑柄。但贺宁先却是小有才的人,律例熟谙,案牍精详,是个佐治好手,淮安知府很倚重他。就是李映霞之父李建松太守,当年一力成全他,也就因他四六信札写得很漂亮,而且手笔又快,又有综核之才。他对李太守,颇有知遇之感。李太守因案卸职时,他曾去了一封慰候信,还送去几色礼物。
贺宁先的夫人却是六亲不认,唯利是视,眼光极其浅短。贺宁先稍有酬酢花费,她就要大闹,总疑心贺宁先又在外面背着她弄女人了。杨、李初次来投,她就动了疑心,所以拒不肯认。这回又来了,教佣妇盘问了一番,这才想了又想地说:“请进来。”她要看看这少年女子是谁,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下进了大门,杨华一看,这是小小一所四合房,南侧屋好象是客厅。这女仆搀着李映霞,径奔上房,杨华也就跟到上房。进了堂屋,李映霞不便坐在上位,移坐在茶几旁边小凳上,杨华便坐在迎面桌旁椅子上。女仆献茶之后,随到内间回话。
略过了片刻,女仆把门帘一挑,道:“我们太太来了。”杨华、李映霞一齐站了起来,只一个年约三旬的妇人姗姗走来。粉面朱唇、两只水汪汪的大眼,只是眉毛稍微浓些,却生得雪白一口牙齿。绣履长裙,颇带着官太太的势派。这位贺太太手理鬓边,眼波一横,把杨华瞅了一眼,随转脸把李映霞从头到脚,细端详了一遍。
杨、李二人上前施礼,各自通名。杨华长揖道:“在下姓杨,是李知府的盟侄。没事不敢登门,我是特来陪着护送李小姐的。”李映霞也道:“表舅母,甥女李映霞。表舅倒是甥女从小见过的,只是路隔太远,没得早来给舅母请安。你老请上,甥女拜见。”遂依晚辈见长辈之礼,裣衽下拜。贺太太连忙还礼,拦住了李映霞道:“吆,可别行大礼!大远地来了,请坐下说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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谦让了一阵,都归了座,这位李太太满面堆下笑来,说道:“不怕二位见笑,我们老爷事情很忙,一天到晚也不得闲,家里头就见不着他的影。家里这些事,都是由我操心。我年纪轻,又常害个病,不常出去走动。亲戚礼道的,实在生疏得了不得,见了面我都认不得,这也太惹人笑话了。刚才周妈说李小姐来了,又说是李知府小姐,从山东大远来的。李小姐你可别过意,我进门日子浅,老邻旧亲我实在说不上来。但不知我们老爷和你们老太爷,是怎么个称呼呢?还有这位杨大爷,你和我们老爷素常也熟识么?”
李映霞忙站起来说道:“我先父从前是做过济南府知府,我们本是江苏如皋县人。你老是我的表舅母,我父亲生前在陕西做知县的时候,贺表舅曾在我们那里办过钱谷。你老跟表舅一提,他就想起来了。近来我先父在济南府任上,遭上一桩逆事,我贺表舅还去过问候信呢。”又指着杨华道:“这位杨大爷,和贺表舅倒不认识。他本是我父亲的盟侄,又是我父亲的门生。不幸甥女近遭家难,才由他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贺太太听到这里,哦了一声道:“你原是李建松李大人的令嫒呀。我说呢,我们本是江苏人,哪里来的山东亲戚呢?我这才明白了。李小姐,你千里迢迢到我们这里来,可不容易。怎么你父亲跟你母亲就放心让你出这么远的门么?哦,莫非姑娘你已经出阁了,路过我们这里么?”
李映霞微微含羞摇头道:“不是的……”说到此,抬头看了看杨华。杨华先微咳了一声,说道:“贺太太,令甥女李小姐,不幸身遭大难,已经无家可归。是我受他令兄步云公子的谆嘱,特地送她来,想到尊府上暂时避难。”遂将李知府夫妻俱已谢世的话,约略说了。然后按照预先编好的言语,说李步云公子现时正在郯城县告状报仇。因为仇人买动匪徒,屡次阴谋加害。李公子不放心妹妹,觉得兄妹客居在外,诸多不便,恐为宵小所乘,所以命杨华送她来投奔亲友。“因为府上一者是至亲可投,二者又知贺表舅相待最厚,三者相距也近些。又恰值我杨华送家眷回归淮安,所以把小姐顺路送来。”一席话说得近情近理,那个贺太太却呆住了。
贺太太浓眉一蹙,把李映霞、杨华看了又看,沉吟不语。半晌才说道:“可怜可怜!可怜李建松大哥一世为官清正,怎么反遭劣绅毁害了?真是可恨!想不到表嫂也下世了!”抽出小手绢,往眼角上抹了抹。李映霞却忍不住痛泪纷纷,横颐沾襟了,对贺太太说:“表舅母,甥女如今是孤苦无依了。我只望表舅母你老怜惜我,收留我在此暂住。将来我家兄伸冤报仇后,必然寻了我来,那时再补报你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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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太太低头想了一回,说道:“按亲戚礼道的,姑娘大远地投奔我们来,我们怎能不管?况且建松表哥屡次帮我们宁先的忙。……不过,他如今没在家呀!我们这里也窄房浅屋的,没有闲房,可怎么好?”正说着,只见内间门帘掀了掀,露出半个男子头来,细眉瘦脸,掩口微髯,约有四十五六岁。杨华一侧脸,那男子把头又缩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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