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妪把柳研青耳上嵌的耳环摘下来,又顺手捻了捻柳研青的耳垂。就在那嵌耳环的所在,用手指揉了又揉,对柳研青说道:“姑娘岁数大了,这耳朵眼真不好扎;弄不好,就怕肿溃成疮。唉,从小没娘的姑娘真可怜!”
鲁老奶奶顺口说着,柳研青听了,漠然毫不理会。李映霞在旁听着,却很觉着刺耳锥心。那鲁大娘子听了,就笑了笑,接着说道:“可不是,这可真应了那话了:‘现上轿,现扎耳朵眼。’事到临头才挂紧,要的就是这个赶碌劲么!我说娘,要不你老这就给妹妹扎一扎吧,再晚更来不及了。我给你老找针去。”鲁老奶奶笑着说道:“这就扎,也好。青姑,我这就给你扎吧!”
柳研青笑着,忙一歪头道:“干娘你老别扎,我可不穿耳朵眼,我嫌疼。”
张氏笑道:“得!完了我的女侠客了?小小地穿两个小窟窿眼儿,又怕疼了。教人家砍一刀、戳一枪,姑娘临上阵,还许哭着喊娘呢!别泄气,还是英雄呢!娘,你老别给青姑娘扎,你老眼花了,手也颤,还是我来吧!”遂举着一枚针伸手过来,拉着柳研青,往窗前亮处走。
柳研青只是躲闪,不肯教扎。张氏笑道:“柳姑娘,大妹妹!天到这般时候,你还不穿耳朵眼;真等到喇叭呜哩哇,喜轿临门,才穿耳朵眼么?我知道妹妹是嫌这针小,哪有袖箭、钢镖大?还怕扎不透呢!秋喜,你快到我屋里,把我那个上鞋的锥针拿来。你瞧,这锥子够多坐实,哗的一下,准给你穿好了。来吧,大妹妹。秋喜你把锭儿粉也拿来,还要一块新棉花、一根麻线。”
这鲁大娘子遂拿着挺大挺粗的一根锥子来,比划着要给柳研青穿耳朵眼。柳研青哪里肯干,扭头就要走。这屋里人好象预约好了要跟她作对似的,七言八语,格格地笑着,一齐来劝她。柳研青摸了摸耳朵,夺门要走。鲁大娘子把锥子高举着,挡住了门,对婆子丫环说:“截住她!我知道姑娘晕针,别害怕,你拿手巾蒙上眼,就不怕了。姑娘来吧,你就是哭着叫娘也不成。”逗得大家越发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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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老奶奶看着柳研青急得小脸通红,恐怕儿媳妇真把她怄恼了,方才说道:“算了吧,她嫂子。青姑,她逗你玩的,现在就给你扎耳朵眼,那怎么能成?你这么大了,比不得小姑娘,哪能拿过来就扎!青姑你来,这边坐吧,我告诉你。”鲁老奶奶遂从首饰箱中,找出豆粒大的两颗假珠子来,递给柳研青道:“青姑,你拿这两颗假珠子,天天在耳垂上捻。”说着比量一下,然后说:“你这么时时刻刻地捻,先把耳垂捻薄了,再戴这耳环一嵌。嵌些日子,我再给你穿,就不疼了,真个的哪能冒冒失失就扎呢?”
张氏笑道:“女英雄的胆子,我算知道了,竟吓得那样!告诉你吧,要真扎你,哪能这么赤手空拳的,还得给你搓药捻呢!”
这些女眷们都凑在上房,看嫁妆、论忌禁、瞧新人。隔壁王大娘道:“鲁伯母你老人家还没找柳姑讨房钱了吧,借房子办喜事,你老多少要点房钱。”鲁大娘子道:“可不是!大妹妹,你在我们这里住十年,也算白住。只有你大喜的日子,一定找你要房钱的。”鲁家大娘子张着手说道:“多少不拘,你得掏几两。”柳研青道:“你接着吧!”抡起手掌便打。鲁大娘子忙缩回手来,笑道:“姑娘不讲理,还要打房东,那不行,我找你们玉幡杆要去!”邻居王大娘笑着说:“找人家可要不着。没过门还不是杨家的人呢,你得找柳家要。这是个规矩,那怕包二百钱呢!”
鲁老奶奶点头笑道:“是的,有这么一个例儿。你嫂子回头告诉他大哥,教你柳老伯拿红纸包几百钱来。”柳研青冲着鲁大娘子说:“给你一百两银子好不好?还有人家李小姐呢,你怎么不找她要房钱?”说得李映霞不由脸色一变。
鲁大娘子忙说:“姑娘,你是个住房的,还想管我们房东的账。映霞妹妹现在是白住,你等着别忙,早晚我也得找她催租。我说是不是,霞妹妹,你总得再过一两年。”这么一说,大家的眼光都看向李映霞。
李映霞现在还是穿着灰裙、素履。鲁老奶奶蓦地想起一事,看着李映霞缓缓地说:“办喜事有好些忌讳呢!赶到青姑上轿的那天,你们有好几个人要避一避的……”又指着那一叠锦绣茵道:“这装新的合欢被、合欢枕,你们也不要动。这得请一位全人,给缀上枣儿、花生、桂圆、荔枝,取个吉利儿,早生贵子。”她仰头想了想道:“你嫂子,回头告诉前边,打发人套车,把石麟巷傅师母接来。她夫妻双全,上有翁姑,下有儿女,子孙满堂的,是个全人,这得烦她。”
鲁大娘子正在翻看那合欢被,听了婆母这话,忙问:“娘,我动得动不得?”鲁老太太说:“你可以,却是还差点,你忘了你还没有小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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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大娘子“呦”地一声叫道:“这可了不得!真格的把姑娘的喜气冲了,我可吃不起玉幡杆的弹弓!”女眷们嘻嘻地又笑了起来。
那一边,李映霞暗暗吃了一惊,心想:“我穿了一身孝服,混在这里,岂不招柳家父女忌讳?”忙欠身向鲁老奶奶问道:“伯母,姐姐大喜的日子,我只顾给她忙活了,可就忘了我还穿着孝呢!现在想起来,觉着怪不对劲的。侄女年纪轻,任什么不懂。伯母、嫂嫂,你老别客气,你老告诉我,该避一避的,我就避避。”
鲁老奶奶含笑说道:“姑娘不要多心。这时候,穿着孝也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临到青姑上轿的那天,姑娘稍微避一会儿,也就罢了。做这些活计不要紧,青儿爷俩是侠客,不在乎这些。”
李映霞听了这话,又加上一分小心。柳研青的妆奁,她由此不敢触动。就是给柳研青绣活计,也要先问明白了,才敢动手,不敢再抢着忙活了。
江南风俗和北方不尽相同。所有新人陪嫁的妆奁,备齐了,都要先期送过男家,在新房铺设好了。杨华虽是河南人,现在镇江办事,由鲁家父子帮忙,他也就随着当地的风俗。
到了婚期的前一天,女家亲友来送礼的很不少,男家却寥寥无几。杨华的叔父杨敬慈曾说:半年后杨华夫妻回乡补行庙见礼时,还要在永城县老家里,再热闹热闹。在这里不过将就着女家办事罢了,好象入赘似的。杨敬慈心上并不痛快。只因杨华这是续弦,他这做叔父的,也不好代为做主。但是,男家这边贺客虽少,事情照旧很忙。
鲁松乔父子深恐杨华照顾不过来,便将家中干仆拨过来几个,帮着照料一切。鲁松乔又命鲁镇雄,带领弟子柴本栋、罗善林等过来帮忙。女家那边,既在鲁宅办事,就由鲁松乔和白鹤郑捷照料着。白鹤郑捷打扮得袍套靴帽的,便做了知客。
铁莲子柳兆鸿久闯江湖,认识的朋友很不在少数。这一日他为爱女成婚,事出仓促,他并没有发请帖。但是近处友好有知道了信的,也都赶来送礼拜贺。即如镇江的万胜镖店,便送来一副银屏。柳研青的添妆,很装了几箱。鲁镇雄从本城盐商家,借来十六对对子马;又从吴侍郎府上,借来四名长随。这四个仆人久经办理婚丧大事,虽是下人,不啻是礼生。所有待客的桌凳、宴席,以至喜轿、仪仗,自不用杨华操心,也全由这大师哥给先期备办了。
铁莲子柳兆鸿、玉幡杆杨华都很讨厌这些俗礼,到了此时也只得听人家摆布。柳兆鸿为此常发牢骚,感叹说:“真是世俗难改。”
到成婚这一天早晨,新郎玉幡杆杨华打扮起来,穿上了荫生的官服,越发显得英挺不群。他那森然玉立的身材,正是一个玉琢的英雄,匹配柳研青这红粉佳人,可说是珠联璧合。但是柳研青身量本矮,若站在杨华身旁一比,格外显得娇小,柳研青的头刚刚到杨华的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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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期已到,男家发轿。在门外排开了旗锣伞扇,全副仪仗。……十六对的对子马鞍辔鲜明,马上的骑士衣帽崭新,每个人的左手揽马缰,右手捧金花,策马开道,分列两行。对子马后,是一对官衔灯,跟随四名家丁,红缨帽,十字披红,帽插金花,两人挟红毡。
再后面是一班细乐,乐工吹鼓手齐穿绿衣,新靴新帽。鼓吹之后,执事人捧伞打扇,又是一对官衔灯,后面一乘绿呢大轿。轿中坐着粉妆玉琢的新郎官杨华,两名家丁分把着轿杆。轿后又是一副伞扇、一对官衔灯,两个执事人披红挂绿。一个背弓箭,一个捧金秤。两个家丁跟随着另一乘轿,这乘轿是绿呢天罗网、红缎平金南绣彩轿,新娘子娶过来,就坐这轿。此时轿中却坐着一个清俊的小孩。他衣冠楚楚,大模大样,坐在轿内。在扶手板前仅仅露出个小脑袋来,也不过八九岁。原来这小孩是请来压轿的一位小公子。再后面便是四名跟马。
新郎官行过迎亲大礼,喜轿出门。鼓吹大作,引得行人停足,妇女聚观。晓得的人就指指点点地说:“两湖大侠铁莲子柳老英雄聘女儿了。新娘子柳研青一身的好功夫。哦,那个高个子的白面郎君就是新郎,听说姓杨。”
这全副仪仗并不直奔女家,却从男宅出来,绕着镇江城,很走了一圈,方才折归正途,奔向大东街。报喜的人早已来到鲁宅,报称乾宅已于吉时某刻发轿了。旗锣一到,女家这边忙将大门掩闭,点起了一万头的百子南鞭,立刻乒乒乓乓,震天动地响了一大阵。
轿到门前落平,男方的人连忙将红纸封好的钱包,隔门缝投入外院。跟轿的家丁掀起轿帘,撤下扶手,新郎官鞠躬下轿。锣声锽锽,鼓吹洋洋,礼生高唱新郎亲迎已到。女家立刻开了大门,从内宅走出四位宾客,衣冠楚楚地,恭迎新郎登阶上堂。新郎拜见岳父。
岳父老大人铁莲子柳兆鸿,此时穿着长袍马褂,手捋长髯,满面笑容地出来迎接姑爷。新姑爷上前叩头,岳父端坐受礼。礼毕,岳父老丈人把新郎请入上坐,待以上宾之礼。岳父在主位奉陪,恭恭敬敬地献茶。可是翁婿之间只以笑脸相视,都没有什么话。院里奏起乐来。玉幡杆杨华前度刘郎,礼仪娴熟,不等礼生指点,容得献茶三次,便肃然起立催妆。
这时候彩轿已经入门,乐声大作。新郎官经过三次催妆,由一位女宾手持古铜镜,来到喜轿前,把轿内照了又照;然后由伴娘左右搀扶,把凤冠霞帔的新娘子从南院扶出来。柳研青蒙红盖头,手抱着贴喜字的铜镜,居然莲步姗姗的,一切行礼如仪。就缺短了一样:没听见新人的嘤嘤啜泣。
这名震江东的女侠客柳研青,到了这时候,头脑涔涔,好象坠入五里雾中。再想由她的性子,已不能够。她本性洒脱,久惯男装。此日于归,老早地被催起来。鲁大娘子和伴娘们便把她打扮起来,真个是浓妆艳抹。脸上擦着香香的官粉,腮上涂着红红的胭脂,身上穿了绣袄宫裙,凤冠霞帔,把头压得几乎抬不起来,浑身上被束缚得很不得劲。而且装新的衣裳一向忌单,虽当夏日,也要穿夹,也要在衣裳角上絮些薄棉,仿佛是避免孤单,取着白头偕老、富贵绵长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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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收拾,简直教柳小姐喘不出气来。又不止如此,打前三天,柳研青便被鲁大娘子摽上了。就是干娘鲁老奶奶,连日也在她耳边唠叨,逼她澡身洗脚,里里外外通换了新装。给她梳盘头,试嫁衣,教她这么穿着裙子下拜磕头;教她这么走路,迈步不令裙开,举趾不见鞋尘。而且事情一天紧似一天,临到快上轿,鲁大娘子居然监视起她的饭量来了,立逼她节饮食、饿肚皮、吃鸡蛋。她本体健善啖,现在竟不给饱吃,又不喝水,警告她,新娘子三天不许下地呢。吓!这还受得了?又披上这全套行头,凤冠多么重,绣袄多么厚!把个飞檐走壁的女侠客,只三两天工夫,渴、饿、热,摆布得也似临风弱柳一样。走起路来,只觉两腿发软,“下盘不固”!轻飘飘地似踏着云雾,打晃要倒。你就不想扭,不要人扶,这会子也有点心慌气弱,似有个小婢扶着才好。她这时虽然不会那么袅袅婷婷地走路,却也自然而然,举步细碎,不象先前那么大洒步,一溜风,直往前钻了。
柳研青心里骂道:“这是哪个老祖宗出的馊主意,真会折磨人。”照例,新人上轿,辞别娘亲,要恋恋不舍地泣哭几声。鲁大娘子早嘱咐了柳研青,但这时她实在憋得受不了,把这啜泣的事也忘了。
这时候李映霞小姐已然避到别屋去了。在这屋中的,是只有“全人”,没有不幸的人的。寡妇、孤女一概避忌不得在场。于是这新娘子打扮齐楚,头蒙红巾,慢地、姗姗地,在鼓乐洋洋声中,上了喜轿。
发轿时,婚礼执事人等,个个十字披红,却都披单红,这时一到坤宅,便换披双红。四名家丁分立在轿前,手捧着金花,另有执红毡的,路上遇见了庙宇和不祥之物,便要打开红毡一挡。此外二十四对捧盒,上面一半是做成的嫁衣,一半是整叠的匹头和簪环首饰等,随着轿走,名为送妆。
鼓乐吹打着,来时是新郎的轿当先;回去却是新娘喜轿在前,新郎的轿陪伴在后。这仪仗又比发轿时显得威武,摊开来直占了大东街整一条街。旗锣开道,鼓吹齐响,由坤宅向乾宅进发。玉幡杆杨华遂把续弦夫人柳研青迎娶过来。等到喜轿来临,把大门一关,点了爆竹,乒乒乓乓,直响过好久的工夫。在鼓乐声中,新郎官接弓搭箭,照着花轿,连发三箭。这却不再使连珠箭法了,不过比划一下,轻轻地扣上,轻轻地射出去。执事人用红毡铺地,由下轿处直通到正房。
柳研青在轿上昏昏沉沉,一路锣鼓敲打、鞭炮齐鸣的声音,她都没在意。也不知熬过多长时间,直到下了喜轿,被两个“全人”扶入厅房,和新郎双双偕拜天地,柳研青知道杨华就在自己身旁,这才清醒过来。新郎新娘交拜成礼,然后搀入洞房,坐帐合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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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贺客齐集,把小小一角画楼挤满,人人伸头探脑,只看见长身玉立的新郎杨华,那新娘子柳研青,一步挪不了半尺,早被扶入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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