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向下推进同样很老套:两人不愿意彼此仇杀,也不愿意被各自所属的势力为难,决定携手退隐江湖,从此不问世事。他们在北疆找到一处远离中原武林的所在,放牛牧羊狩猎野兽,不久后还在那里分别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很顺利。虽然北地风霜如刀,其实生活相当艰苦,绝不会像那些虚构的小说里讲得那么轻松快意,但至少,他们可以安稳地活着,不必自相残杀,那就很好了。
一直到了唐修涵的儿子六岁那一年,变故发生了。有一个秋日的午后,房阳去往附近的集市,打算为两家人的家畜购买越冬的储备草料,就在那个集市上,房阳意外地见到了自己当年在侵云谷的恩师丁涛。丁涛是当年侵云谷的魔云七煞之一,地位仅次于魔御五老,此刻出现在房阳的视线中时,右臂齐根而断,左腿在地上无力拖行,身体被精钢打造的锁链牢牢捆住,正被四位正派中的高手押解着。很容易判断,丁涛也躲到了这附近逃避正派人士的追杀,却最终没能躲过,还是被擒获了。
“你能猜到后来发生了什么吗?”唐修涵问唐一一。
“房阳也被那四位高手看到了?”唐一一猜测着。
唐修涵摇头,于是唐一一又猜:“那……就是房阳没有忍住,出手想要解救丁涛,于是暴露了行迹?”
唐修涵还是摇头,唐一一就有点困惑了。
“他什么都没做,也没有被人发现。”唐修涵说,“他当时的确非常想要出手救自己的恩师,但是想到了自己现在已经拥有的平静生活,想到了他的妻儿和我的妻儿,最终强忍住了出手的冲动,就那样眼睁睁看着丁涛被捉走。然后他买了草料,回到了我们的居所,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那你为什么要讲这件事?”唐一一更加不解。
“因为后来发生的一切,都起源于那一天。”唐修涵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忧郁,“房阳回去之后,晚上要我陪他喝酒。他告诉了我这件事,并且说,丁涛被带走之前,眼光朝他所在的方位扫了一眼,好像是看到了他。他也不敢确定,也许丁涛真的看到了他,也许只是无意的扫视,但那一眼他怎么也忘不掉。”
唐一一忽然明白了:“他从此就有了心结,对吗?”
那天夜里房阳喝得烂醉。喝醉了之后,他开始痛哭,说自己对不起恩师,在那种情况下竟然都不挺身相救,实在是禽兽不如。他向唐修涵回忆了很久丁涛从前如何对他照顾有加,曾经不止一次救过他的性命,但当丁涛遭遇危难的时候,他却选择了做一个可耻的懦夫,一个背信弃义的混蛋。唐修涵好说歹说,不停劝慰,直到房阳醉倒在已经开始枯黄的草地上。
这之后房阳的精神状态开始越来越不正常,成天好酒贪杯(这一点让唐一一不自禁地想到了断臂后的唐麟),喜欢一个人待着,不只是疏远了唐修涵,甚至于连他的妻子和女儿都觉得他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有些时候,他会一个人骑着马跑出去很远,唐修涵不放心,出去寻找他,最后发现他什么都没干,只是单人匹马在四下无人的草原上茫然徘徊,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终于有一天,在又一次酩酊大醉之后,房阳纵马狂奔,越过了冬季里人与狼之间默契的界限。草原上的汉子们,向来十分留意狼群的行踪,见到一些蛛丝马迹就会提前避开,而狼群不到实在找不到食物,也不会主动攻击人,这是两个不同物种间不需要语言的和平协定。但房阳喝醉了,把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当几只巡逻的狼发现他并用嗥叫向他发出警告时,他非但没有避让,反而直冲向前,运用高强的武功把这几只狼全部杀死了。
两天之后,狼群展开了疯狂的报复,纵然唐修涵和房阳都是江湖上有数的高手,面对着潮水一样涌来的凶兽,也无力保护自己的家人,只能徒然地看着他们被完全淹没,化为齑粉。唐修涵的妻子和两个儿子,房阳的妻子和女儿,就这样在两人眼前被生生撕成碎块。
唐修涵的右侧脖颈也被尖锐的狼牙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失血过多让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眼睛仿佛被一层血雾所笼罩,手中的长刀在本能的驱使下麻木地挥动着,耳朵里只能听到家人垂死的惨叫。最后,他失去知觉,沉入了无底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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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后,唐修涵坐在客栈硬邦邦的椅子上,在一片槐米茶的清香中向唐一一讲述这段往事。他的神情十分平静,即便是说到妻儿之死时,也仿佛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但唐一一想,这个人已经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埋在了这座悲伤的墓穴里,已经不需要通过什么外在的表现来彰显了。
“但是最后你没有死,是房阳救了你,对吗?”唐一一问。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几十里之外的另一处草场的牧民帐篷里,牧民们为我包扎了伤口,我侥幸没有死。”唐修涵说,“但我还是伤的很重,没有办法动弹,只能向他们询问房阳的下落。他们告诉我,有一个浑身上下被撕扯得血肉模糊、连肠子都流出来了的人,不知道在什么样的力量的驱使下,挣扎着骑马把我送到了这里。看到我被牧民们接下送进帐篷之后,他就一头栽倒在马下,断了气。”
“牧民们还说,他临死前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了三个字。那三个字很简单,只要稍微懂一点最基础的中原汉话的人都听得懂。”“他说的是:‘对不起。’”
唐一一本来坐在床边,听完了唐修涵的这个故事之后,她把双脚也放在了床沿上,两手抱着膝盖,整个人仿佛缩成了一团。这是她从小就有的一个习惯动作。每当陷入迷茫,或者陷入恐慌,或者有什么事情死活想不通的时候,她就会这样双手抱膝,仿佛这种姿态能让她获得一种被保护的安全感。但这样的安全感终究是虚假的,一个人把自己的身体缩得再小,也不能够减少被外界碾压的面积,那些存在的始终存在,最后还是需要把身体打开去面对。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唐一一轻声说,“你是想告诉我,真正地抛开一切、去过只有两个人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想要那样过上一辈子,更没有那么容易。”
唐修涵的眼睛盯着窗户,虽然那扇窗关得紧紧的,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他却好像已经用视线穿透了窗纸,看向了遥远的草原。
“在江湖上打滚的人们,很多都会幻想有朝一日退出江湖,从此和过去那些让人不安的生活道别,但这样的想法总是天真的。武林是一个小天下,是一张无限延伸的蛛网,就算你退到蛛网的尽头,那根丝仍然会死死缠着你。过往的一生,有那么多的人和事在你的身上留下烙印,现在为了一个人或者一两个人,就想要彻底抹去那些烙印,这可能吗?”唐修涵说,“房阳和丁涛的重遇,只是一个个例,但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个例。在草原的那些年,我也时常会惦记唐门,尤其是惦记我的母亲——她身体不好,不可能跟随我到草原边塞去受苦。虽然我相信她在唐门会被照料得很好,但作为一个儿子,为了不兄弟相残而抛弃了自己的生身母亲,那样又真的算是有情有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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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一一答不出来,只能把自己的身体缩得更小,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勒断了。唐修涵长长叹息一声:“何况那个你想要陪着一起逃亡的人,名字叫做蓝天潢,缠绕在他身上的蛛丝比你的还要多得多,也紧得多,轻飘飘一句‘退出江湖,不问世事’,想要实现却谈何容易。宁肃这些年来在他身上寄托了那么多的希望,现在他要抛开一切躲起来隐居,宁肃真的会放过他吗?”
唐一一看了唐修涵一眼,忽然发问:“其实,如果不能找到你来劝我,宁肃可能会亲手杀死我,对吗?”
唐修涵想了想:“他并没有提到,但以我对他的了解,有一半的机会会这么做。”
唐一一哼了一声:“说白了就是我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唐修涵摇摇头:“我说了,无非就是一半的机会,在武林中,有一半的机会不会死,也就算很高了。何况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即便只是这样一个临时落脚的客栈房间,你也至少埋伏了三处机关,就算是宁肃来了,正面对敌你固然不是他的对手,他却也未必杀得了你。”
“其实不止三处。但我不能告诉你一共有多少。”唐一一狡黠地一笑。
“看起来,近几年来武林中人对你的盛赞,并没有言过其实。”唐修涵说,“所以你真的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什么?”
“就算不考虑任何风险,就算你和蓝天潢真的能很顺利地躲到一个世外桃源里,从此避开江湖中的一切——那确定是你想要的吗?”
唐一一愣住了。唐修涵说:“我和你第一次见面,并不了解你这个人,但你这些年所做过的事,却听人转述得很清楚。我绝不认为你是那种只知道完成长老给出的任务、内心却没有自己思考的人。你那么努力地成为了今天的你,当真愿意为了一个人就放弃吗?”
“你是想要做唐一一,还是只想做蓝天潢的情人或妻子?或者说,你的生命里只剩下了爱情这一件重要的事,还是你有其他的活下去的理由?”
唐修涵离开了。他并没有给出什么保证,但唐一一清楚,宁肃不会再来找她。接下来的一切,都将由她自由地决定。她可以在正午之前赶到揽月楼,在那里等待蓝天潢,两个人一起离开江湖的纷扰,从此过上宁静的生活,这世上将会少一个唐一一,少一个蓝天潢,多出一个妻子,多出一个丈夫。她也可以不去揽月楼,让蓝天潢明白她的心思,两人从此走上各自的道路,不再相互交缠,世上仍然会有唐一一,仍然会有蓝天潢,却不再有那一对在唐家堡挖虫子的快乐的少男少女。
“活着真他妈难。”唐一一狠狠骂了一句,把身体摊平扔在床板上,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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