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时候,唐一一也不可免俗地和其他的垂暮老人一样喜欢昏昏沉沉地靠在躺椅上,把自己放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然后开始回忆过往的一生。但这样的回忆总是让她感到很不愉快,因为她想到最多的始终是那些失去的事物,而并非得到的。对她而言,这一生中所失去的往往痛彻心扉,无论时光把她的生命拉扯到多长,都无法抹掉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得到的却往往是被动的、并非她最初所愿的,即便事后回想,也并没有什么得意可言。
以掌门之位为例,根据记载,唐一一是唐门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掌门——可见长寿有多重要——但在一开始的时候,她从未想过去竞逐掌门之位。
“一个破掌门的位子有什么好的?”唐一一对朋友说,“每天起早贪黑累得半死,今天担心钱赚少了,明天担心人死多了。你瞧瞧掌门,即位的时候还是个英俊的大叔,现在脑门上庄稼都不长了,那脸皮皱得就像一只刚刚生出来的……”
“好了好了!”朋友悻悻地打断她,“再怎么说那也是我的亲爹,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成不成?”
朋友名叫唐莹,是唐门现任掌门唐思贤的独生女儿。
如果唐一一的父亲唐染没有早早去世,而是一直在掌门的位置上坐下去,那么按照唐门几百年来掌门之位只传给嫡系血亲的传统,唐一一将会直接继任。但是唐染和他的两个哥哥全都因为种种意外死得很早,仅存的下一代就是唐一一,在唐染去世时只有四岁。唐门不得不更改规矩,推举了旁系血统的唐思贤就任。
如今二十三年过去,唐思贤日渐苍老,并且被掌门事务折磨得疲惫不堪,主动提出退位,于是唐门又到了推举新掌门的时候。一共有五个竞争者,包括唐一一族谱上的三位堂兄,一位堂叔叔,一位比她大八岁的侄子。不过这当中的两位堂兄,以及那位堂叔叔,无非是拿来凑数的,真正的竞争者只有两个人:唐一一的堂兄、三十三岁的唐战,以及唐一一的侄子、三十五岁的唐兴阳。唐莹曾撺掇唐一一也去竞争,被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为了防止她继续大放厥词把自己的父亲形容成刚出生的皱巴巴的不知道什么鬼玩意儿,唐莹也只好不劝了。
在唐家堡里,只有两个人算是唐一一真正的朋友,一个是唐麟,另一个就是唐莹。不过这两个人差别很大,唐莹是一个完全没有丝毫野心的人,即便她的父亲是名震武林的蜀中唐门的掌门人,她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什么人物。她乖乖地读书习字,按部就班地练武,在唐门始终是一个中等偏下水准的弟子。长老们很了解她,给她的任务也从来不会很难,她总是快活地办完差事,然后回到唐门,不到下一次任务,绝不离开唐家堡半步。
“你成天憋在家里到底干些什么?”有一次唐一一忍不住问她,“不怕骨头发霉吗?”
“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啊。”唐莹眨巴眨巴眼睛,“我可以读读书,可以练练琴练练字,可以学刺绣,可以种花养鱼。有空的时候我还会去厨房里找师傅们学做菜……”
“无聊死了。”唐一一嗤之以鼻,“半点儿也不像唐门子弟。”
唐莹继续眨巴眼睛:“我本来就不大像唐门子弟。那样很好吗?”
唐一一停住了自己的取笑,想了一会儿,叹息一声:“你说得对。像我和唐麟这样,也未必快活。最重要的是自己活得有滋味。”
“我觉得挺有滋味的。”唐莹点头,“虽然有时候我很羡慕你那么能干,但我肯定不能成为你。以后你会是唐门、不对,是整个武林里的响当当的大人物,人人见到你都佩服;而我呢,等你嫁人的时候,替你梳头化妆缝嫁衣就好了。”
唐一一愁眉不展:“嫁人……我看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倒是你肯定是会嫁人的,那时候我能帮你……帮你……”
她想了好久,终于蹦出来一句:“妈的,我什么都不会做……最多不过要是你的丈夫敢欺负你,我帮你揍他……”
不过看上去,唐莹并不需要自己的好朋友帮忙去揍她的丈夫,因为这位未来的丈夫是一个温驯和蔼的人。某种程度上说,他就像是一面镜子里照出的男性的唐莹。江湖上的人基本都知道,残枫堡堡主有三个儿子,其中老大英年早逝,在活着的两位中,一个十分争气,另一个……不太争气。唐莹的情人,就是那个不太争气的二儿子桑清泉。他和唐莹一样,对于成为大人物毫无兴趣,也并不想争夺堡主的位置,当他的三弟桑隐溪在江湖上施展拳脚、声望日胜一日的时候,他却只顾着游山玩水,四处拜访知名琴师,搜寻琴谱。唐莹曾经拉着唐一一一起聆听桑大琴师的弹奏,听完之后,唐莹泪水盈盈,不知道从中听出了多少意趣,扭头一看,唐一一用手支撑着下巴,正处在鸡啄米的良好状态。
“我算是知道‘对牛弹琴’这四个字该用在哪儿了。”唐莹喃喃地说。
“啊?完了吗?好听!真好!”唐一一满脸迷迷瞪瞪,松开下巴开始鼓掌。
但唐一一挺喜欢桑清泉,觉得他和唐莹实在是天生一对,这两个人都活得那么自在逍遥、毫无进取心,某种程度上也能比大多数人活得更舒心。她对比了自己身边的那些人,从已经逝去的父亲母亲,到唐麟、韩玉聪、蓝天潢、齐修,再到她自己,总觉得还是桑清泉和唐莹更幸福一些。
唐思贤也很了解自己的女儿,知道不能指望她在武林中扬名立万,对她也并没有太多的管束或鞭策。而且桑清泉毕竟也是天下闻名的残枫堡的二少爷,即便日后基本没有可能接任堡主之位,从名义上来说,也算是唐门和残枫堡结亲了,对于唐门的声势仍然大有裨益。所以他早早地接受了堡主桑陶的提亲,算是摆明了姿态:我的女儿女婿以后就这么没出息地过一辈子了。
因为这两个人的地位没有那么重要,所以婚礼也不像重要人物们的那样定得仓促急迫、恨不能当晚就把男女二人硬塞进洞房以防对方反悔。商议过后,大喜的日子最终确定在这一年的十二月。
九月的时候,唐一一去苏州完成了一桩任务,算一算时间还很充裕,于是决定在江南一带闲逛一下,给唐莹寻觅一件贺礼。转到松江府时,她碰上了一个意外的热闹。
“请问,前面那条街堵成这样,是在干什么呢?”唐一一问一位路人。
“有人被杀啦!尸体吊起来了。”路人显得又是高兴,又有一点紧张。唐一一再追问是什么人被杀了,路人却摆摆手不肯多说。
她好奇心起,费力地挤进去,果然看到一具尸体被高高挂在一家酒楼的屋檐下,能马虎辨认出是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她不停找人打听,终于有人告诉她,死者是松江府一霸、自称云间龙的章小龙。章小龙在松江府还有三个臭味相投的兄弟,四个人横行一方,为非作歹。一个月之前,章小龙强行霸占了一个位置不错的铺面,逼得原来的铺面主人、一位老实本分的文房用具老板走投无路,夫妻二人带着五岁的孩子一同自缢而死。这件事一度闹得很大,但章小龙一来和官府有勾结,二来和附近几个帮会门派的首脑有些交情,最后不了了之。
但人们没有想到,时隔一个月之后,兄弟四人却开始轮流遭殃。先是名叫王高非的四弟被发现大头朝下插在自家的水井里,整个身体都被泡得肿胀;然后是名叫陈瑞的三弟死在了青楼相好的**,一把尖刀从床下穿透床板,再穿透他的心脏。
“现在章小龙也死了,四兄弟就只剩下周元一个人啦!他现在怕是晚上睡觉都不敢闭眼了。”这位路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这种杀人风格好像有些耳熟,唐一一想,而为弱者撑腰听起来更是引人联想。难道真的运气那么好,会在这里遇到齐修?已经有两年没有见过他了。
一想到齐修,唐一一顷刻间把唐莹的结婚礼物忘到了九霄云外。她决定即刻开始监视那个还没来得及死的周元,并且希望能够借此发现齐修的行踪。
唐一一盯了周元四天四夜,周元固然是紧张得风声鹤唳,整个人瘦了一圈下去,由一个油光水滑的大胖子变成了皮肤枯黄的中等胖子,那个可能会杀他的人却始终没有露面。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巨大折磨,而对唐一一而言,则是时间的耗费。她终究还是需要回唐门复命,不能无休止地停留在松江府,等待一个不确定的人。
最后一天晚上,她趴在房顶上,透过瓦片的缝隙,看到屋子里的周元坐卧不安,自暴自弃地大吃大喝,甚至还叫了粉头来陪酒,觉得自己简直是脑子里有毛病,耽搁这么多时间来偷窥这么一个猥琐的江湖败类——还长得那么寒碜。如果最后还是见不到齐修的话,这一番辛苦就会成为天大的笑话,说出去大损唐女侠的光辉形象。
天色渐渐发白,还是没有丝毫动静,唐一一无可奈何,只能决定放弃。但就在她起身之前,耳朵里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并不像是刺杀者的脚步,因为来人步子不轻,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行迹。而听到这脚步声的时候,周元的表情也产生了变化,由先前的惊惧惶恐,转为一种仿佛掌控一切般的镇定自若。唐一一立刻明白过来,周元过去几天里那种惊弓之鸟的状态都是假装出来的,他并没有真正的害怕。
有点儿意思,唐一一忽然来了精神,看来这件事当中大有文章,只不过,恐怕和齐修没有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