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断齿峡的伤亡,一方面是敌人过于狡猾,一方面是武林盟主大意轻敌、指挥不当。过错在我。而你,是结束这一切的最大功臣。”蓝天潢说完,转身大步离开。
唐一一并没有阻拦他。但蓝天潢走出几步之后,又停住了脚步。
“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很早以前就想问你了。”蓝天潢并没有转身,唐一一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你拼命当上了唐门掌门,又不顾自己性命地搅进了武林和侵云谷的战争——其实以唐门的特殊身份,并不是不能选择置身事外的。你做的这些事,让我感到很陌生,并不像是过去的你。到底为什么你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仅仅是因为你的好朋友的意外死亡吗?”
唐一一沉默了很久,最后开口时,语气冷得像冰。
“在我的一生中,有三个对我非常重要的男人,还有一个我这辈子最好最亲密的朋友。”唐一一说,“我原本想着,男人就是男人,好朋友就是好朋友,我就是我,和外间的一切没有太大关系,可是到了后来我才明白,我错了,错得很厉害。”
蓝天潢的后背有些微微颤抖,唐一一继续说:“第一个男人,我本来以为我会和他厮守终身,但是不行,为了对抗侵云谷,他必须要去娶另外一个女人。第二个男人,一直都在做着很正确的事情,我一度觉得他是这个污烂的江湖中极其少有的真正当得起‘侠’这个字的人,但是为了对抗侵云谷,他所做的正确的事情也被当成是错误的,以至于被逐出师门,成为一个幽魂野鬼,每天被给他提鞋也不配的狗杂碎们嚼舌头。第三个男人,没有那么能干,却也因此没有什么过多的想法,他或许只是希望一年中能时不时地见到我、和我说几句闲话,就会很知足,但是侵云谷需要有他来对抗武林,于是他也被从我身边带走了。至于我最好的朋友,她的死,表面上看起来和侵云谷无关,其实背后关联很深,只是这件事涉及到唐门内部的秘密,我无法告诉你。”
“所以……那些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人,都被侵云谷牵连了,你才决定以侵云谷为敌?”蓝天潢的语声里有掩饰不住的酸楚。
“如果我把这一切都只怪到侵云谷头上,那未免想得有些浅了。”唐一一发出古怪的笑声,“侵云谷不是什么好东西,难道武林就是了?逼着一个男人去娶一个他并不喜欢的女人,是侵云谷摁着他们的头干的吗?一个侠客,为了正义而惩处了欺侮平民的江湖败类,但为了所谓的‘大局’,他反而被当成了罪人,这也是侵云谷摁着他们的头干的吗?我已经见识过太多,也经历过太多,不会再用那种简单的谁是正道谁是魔头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
“在我的好朋友去世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我活得就像行尸走肉,有一种愤怒让我想要豁出性命去发泄和报复,但却不知道应该报复谁。但当我弄清了她的真正死因后,我反而冷静下来了。是的,我可以找到人报复,而且不是一个人,是很多很多人,但是就算我把这些人全都杀死,挫骨扬灰,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我杀了几个人,还会有更多的人来填上这个空缺,或迟或早,还会有更多的像我的好朋友那样的人,为了一些愚蠢的理由而无辜丧命。”
蓝天潢霍然转身:“所以你是想借助唐门掌门的身份,来改变整个武林吗?你觉得这可能实现吗?”
“严格说来,并不算改变。武林已经在这样的死路上奔跑了上千年,我不觉得我有能力换一条新道。”唐一一说,“我是一个自私的人,也从来不想去做什么英雄或者圣人,我只是想成为这条道上最大最坚实、最无可阻挡的那辆车。无论以后再出现新的侵云谷,还是侵云谷的对立面,只要我比他们更大,我就能够碾压过去,不让他们再来伤害我,或是伤害我身边的人。”
“可是这样做……也太难了。”蓝天潢喃喃地说,“千百年来,有那么多的掌门人都希望自己的门派变成你心目中那辆无可阻挡的最大的车,但是最后成功的能有几个?成功后又能延续下去的又有几个?”
唐一一冷冷地笑了笑:“当然很难,但如果我不去做,可能性就永远为零。我已经选择了这条路,而且已经走出去很远,就不会再回头了。”
她看着蓝天潢的眼睛:“你会怎么选?站在我这边,还是阻止我?”
蓝天潢缓缓摇头:“我甚至都不知道你能做出些什么,也无法判断你所做的事在将来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也许在现在一剑杀死你是最好的方案,但是你了解我,我绝不会为了将来的可能而在现在做出这种事情。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这对我来说未必不是一种解脱。”蓝天潢的脸上再次出现了唐一一很熟悉的那种深沉的疲惫,“我这个天下第一、武林盟主,和侵云谷纠缠了那么多年,真的是有点累了。年轻的时候,天下第一就是树上最诱人的那个桃子,我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把它摘下来,但摘下来之后,才发现其实也没有那么香甜。现在有人愿意把这个桃子接过去,我有点不安,但可能也算是松了口气。”
“我才不要别人咬过的桃。”唐一一说,“你吃桃,我吃梨。”
后来蓝天潢终于还是没有将全部的真相说出来。他只是把断齿峡的伤亡完全归咎于他的指挥失误。尽管没有人责备他,反而所有人都在感激他,因为倘若不是他和唐一一共同想办法铲除了侵云谷主和魔御五老,这个伤亡数字说不定翻个五倍十倍都不止,但他仍然坚持辞去了武林盟主之位,在那之后,慢慢地在江湖上活动越来越少,直到空担着掌门之位、而把翠峰剑派实际的掌控权也让给旁人,从此近乎销声匿迹。好在这时候侵云谷的大患已除,有没有武林盟主倒也不重要了。
而唐一一的声望已经隐隐有超过蓝天潢的迹象了。没有人知道断齿峡里死去的那些人都是她的安排,大家只看到了她以绝大的智慧解决了侵云谷这个几十年来武林最大的难题。到了这个时候,没有人再怀疑她是否适合做唐门掌门了——她简直可以做任何事。
她带着韩玉聪回到了唐家堡。因为无法领会天陨秘卷上面那些高深的上乘武学,韩玉聪体内的寒毒越来越重,日积月累之下,已经几近病入膏肓。以唐门的财力,自然可以给他提供各种最贵重的药物,但那些药也只是能短暂地替他续命,并不能根除寒气。但唐一一很快想到了一个聪明的主意。
“既然丁昔可以使用南疆换血术换走你的血,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反过来,把别人的血换给你?”唐一一兴奋地说,“那样的话,那些寒气就可以得到中和了。”
韩玉聪坚定地摇头:“寒毒早就遍布我的五脏六腑,并不是单纯换血就能解决的,即便那样做,也无非是和喝药汤一样,多苟且偷生一些时日罢了。何况,我也并不想那样靠着伤害别人活下去。许多年前我就和你说过,生死有命,已经走到这一步的时候,就不必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我现在这样,活得越久,也无非是多一些痛苦。”
唐一一默然,过了很久,才慢慢擦掉眼角的泪水:“好吧。不管怎么说,至少你能死在唐家堡里,死在我身边。”
“那是我的心愿。”韩玉聪说。
四个月之后,韩玉聪死了。在这四个月里,唐一一几乎每天都会去看他,所以她猜想,大概在临死之前,韩玉聪也算是幸福的吧。
也是在这段时间里,韩玉聪给唐一一讲述了魔尊年轻时的一些经历,那些也都是侵云谷的老人们告诉他的。魔尊,也就是韩玉聪的亲生父亲,真名叫做韩安河,的确是元庭山庄的后人,属于第四房。元庭山庄的第四房后代,世世代代都有着阳脉受损的怪症,跟随着这一支的血脉传下去,长寿的也只能活到三四十岁,有一些甚至二十来岁就早夭了。如同唐一一当年作出的猜想,这一房在元庭山庄中地位最低,一直以来都受到各种白眼与排挤,只能忍气吞声地活下去。
韩安河自幼就聪明过人,早早地了解了自己的命运,而他虽然聪明,心态却远远谈不上豁达,每每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地短命,难免会自怜自伤,加上时不时会被同龄的族兄族弟们挖苦乃至于欺凌,心里更是时常不忿。他经常离开山庄,在附近的郊野里游**,不愿意看家里人的冷眼。
到了十五岁这一年,有一天,韩安河又去附近的江边坐着发呆,等到傍晚回家时,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他的父亲因为寒毒突然发作,一时间浑身无力,从高处摔下去,直接摔死了。因为在家族里地位低下,所以家里匆匆收敛,草草下葬了事。韩安河的母亲悲伤过度,几个月后也因病去世。
父母都不在了,韩安河觉得自己继续留在元庭山庄受人白眼也没有什么意思,索性收拾好不多的财物,离开山庄四处流浪。
“我那时候想的是,我最多也就能活四十岁,这辈子也没有什么指望了,不如就在外面随性过活,随便死在哪个地方,尸体都不用埋。”许多年后,侵云谷主这样告诉他的手下。
但却没有想到,流浪了大半年之后,他就遭逢奇遇,获得了天陨秘卷的全本秘籍。韩安河本来就天资过人,在武学方面尤其堪称绝世天才,虽然身边没有名师指点,但是全凭自己摸索着自学,竟然无师自通,练成了一身卓绝的武功。而在练功的过程中,他也明白过来,这本神功违背了人体的阴阳之律,根本就不是正常人能够练成的,但偏偏上天赐给了他不正常的经脉,所以才能误打误撞成功。他不但成为了绝顶高手,还压制住了体内致命的寒毒,虽然未必能就此痊愈,但只要持续练习天陨秘卷,就能大大延长寿命,摆脱掉家族不幸的命运。
六年之后,韩安河神功大成。他本来就是个性情偏激的人,天陨秘卷霸道的内力更是让他心底深处的凶戾逐渐显现于外。在练功的这段时间里,他的随身财物早就用光了,需要用钱的时候,就只管出手盗抢,对方稍有反抗便直接杀人,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有违武者的道义,反而觉得这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也挺不错的。
干脆就当一个独行大盗好了,韩安河想,以我现在的武功,整个江湖中也没有几个人能拦得住我吧?
确定了这个有些暴殄天物的小目标之后,韩安河给自己选择的第一个打劫对象,就是他曾经的家园:元庭山庄。这自然是出于一种对少年时代曾受过的侮辱的报复。对他而言,父母都已经不在,元庭山庄也就不再是家了。
韩安河很轻松地在一个深夜潜入元庭山庄,凭借着旧时的记忆找到山庄的银库,从中盗取了许多黄金珠宝。离开之前,他忽然想到,可以到父母的坟前拜祭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