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凌霄的白事表面上看起来办得风光隆重,其实却让唐门上上下下脸上无光。毕竟这是一位在武林中声望渐隆的年轻俊杰,被认为前途不可限量,却竟然会在试制暗器的时候出错,导致自己被火药炸死,这样的死法,相比起死在敌人手里,简直近乎笑谈。尽管由于唐门的名声,各门派还是纷纷派人来吊唁,但其中有些人很明显就是在努力绷住笑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肃穆悲伤。
而对于唐门上下而言,还有一个值得他们关心的人,那就是唐凌霄的儿子唐麟。唐麟这一年刚满八岁,就已经成为了孤儿——他的母亲已在三年前去世,如今又轮到了父亲。很多长辈都担心唐麟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毕竟在三年前,当唐麟的母亲雪曼骤然离世时,他哭得直接晕厥过去。
但出乎意料的,父亲死亡时,唐麟却显得很平静,连哭泣都有点漫不经心。大家只能猜测母亲的死已经让这个小小的孩童变得成熟起来,坚强到足够经受新的刺激。
头七的那天晚上,唐麟给父亲烧完了纸,坐在距离内堡山门不远的一块石头上发呆。那里是一处人造的假山景观,有石头有流水,倒也是个幽静的所在。大约到了刚过亥时的时候,一个有些佝偻的身影慢慢从远处走来,经过唐麟,向着山门而去。唐麟抬头看了一眼,忽然张口叫住了这个人。
“于大叔,你要去哪儿?”唐麟问。
“是麟少爷啊。我家里有点急事,刚刚去找管事的请了假,要回去几天。”花匠于平停下脚步,毕恭毕敬地回答。他其实只有三十多岁,但是弓腰驼背,头发花白,看上去像是已经有五十了。他随身带着的包袱很小,可见里面装的东西不多,大概只是为了应付一趟时间不长的旅行。
“你没有必要那么小心翼翼的。虽然你扔下的行李并不值钱,但是花匠的工钱那么低,哪怕就是几件破衣服,重新置办也挺肉疼的。”唐麟说。
于平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向后退出两步,结结巴巴地问:“麟、麟少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听不明白?”
唐麟耸耸肩,说话的语气平淡到就像在描述他今天吃的晚饭:“我的意思是说,你杀了我父亲,并没有选择第一时间逃跑,而是等到了七天之后,已经很小心了。就算你直接辞工,拿上你所有的行李,也不会有哪个管事的怀疑你,所以大可不必丢下你的那些东西,穷人不容易的。”
于平的面庞上充满惊恐,血色全无,他警惕的左右看了几眼,发现附近没有人,双眼里露出了凶光,反而向着唐麟逼近几步。唐麟抬起右手,摇了摇食指:“你只是个普通花匠,没有练过半天武功,而且身体还不怎么好。你觉得你面对着一个自幼练武的唐门的八岁孩童,就一定能占到便宜吗?何况,只要你不能一下子把我弄死,让我喊出声来,那你就完蛋了。”
于平果然不敢再靠近。他的身体剧烈颤抖,挎在胳膊上的包袱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他进退两难地后退两步,又前进两步,一时间手足无措。最后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脸色居然镇静了一些:“算了,我已经杀了第二个人,已经不亏了。麟少爷,请你叫人吧,你是无辜的,就算我能杀死你,我也没法真的下手。”
唐麟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于平:“第二个?这么说我父亲已经不是你杀的第一个人了?你之前杀的是谁,也是唐门的吗?”
于平咬紧牙关,并没有回答。唐麟托着腮,陷入了思索:“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两年多之前,灵尊派的碧生子也是莫名其妙稀里糊涂地被自己的坐骑从马背上颠下来,摔断颈椎而死。这当中有一个巧合,那就是碧生子是我父亲的好友,他们一共有七个好兄弟,都来自于所谓的名门大派,江湖上并称‘风华七俊’——他就是你杀的第一个人吧?”
“请您不要再问了。”于平只是不停地摇头,“我杀死了你们唐家的人,就让我偿命好了。”
“为什么要偿命?”唐麟显得有些惊奇,“我父亲那样的混蛋,死了就死了呗。”
于平不敢相信地望着唐麟,眼神里却显出了一丝希望的光芒。唐麟笑了笑:“我说的是真话,并没有骗你。但是我父亲虽然是个混账,我却一直想着日后要亲手杀他的,现在被你抢先一步,我还是有点不高兴。”
“那……您的意思……”于平很是紧张,期期艾艾地问。
“你首先要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他,以及为什么要杀掉碧生子?”唐麟说,“我必须要听到实话,才能判断我是不是可以信任你。”
“信任我?”于平不解。
唐麟站起身来,走到于平身边。于平仍旧瘫坐在地上,所以唐麟伸出手,正好能按在他的肩膀上。
“也许我也和你一样,想要杀死这些人呢?”唐麟说,“我不知道你和他们到底有什么仇恨,但是如果你现在死了,也不过是除掉了两个仇人。可如果你和我合作,也许就能干掉更多的仇人,那样不好吗?”
于平仍然显得不敢相信。但他迟疑了一会儿之后,狠狠地一咬嘴唇,下唇上都被咬出了血。
“好吧,反正我也是死路一条,和你说了,兴许还能有一点点生机。”于平说,“我想要杀的人,个个都是武林高手,一共有七个人,就是你刚才提到的风华七俊。”
“果然如此。”唐麟点点头,“那你的志向还真不小,这七个人已经被很多老家伙看作未来武林的希望了。他们是怎么招惹你的?”
“招惹我?”于平凄凉地一笑,“他们怎么招惹我的?不,他们没有招惹我,他们只是杀害了我所有的家人,所有的亲人,所有的朋友。仅此而已。”
听了这句话,就连唐麟都收起笑容,显露出真正吃惊的表情。他问于平:“他们杀了那么多人?一共有多少?”
“不算多,只有七十一个人而已。”于平的眼眶里闪动着泪光,“我们村里一共有七十二个人,他们杀害了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
“告诉我全部的经过。”唐麟说,“要下雨了,外面冷,走,去我屋里。我父母都死了,没有人打扰我们。至于你告的假什么的,我会想出说辞帮你圆掉。”
于是在那个秋雨萧瑟的夜晚,失去了所有亲人的于平坐在刚刚变成孤儿的唐麟房内,向唐麟讲述了他的身世。于平只是一个化名,他原本来自南疆,属于一个小小的部落,全村一共只有七十二口人。这个村子沿袭着古老的习俗,并不在平地上修建房屋,而是世代居住在山洞之中,依托洞穴修起竹楼,营建村落,在此繁衍。
于平在村民中腿脚灵活,体力悠长,于是经常负责全村的采买,由于路途遥远崎岖,通常一走就是好几天。七年前一个初秋的下午,于平从数十里外的市镇采购食盐归来,还没有靠近山洞,鼻子里就闻到了随风飘来的隐隐的焦臭味。他知道出事了,扔下装着食盐的背篓,狂奔回洞,发现洞口浓烟滚滚,皮肉烧焦的恶臭味扑面而来。于平用一块湿布捂住口鼻,冒着被熏昏闷死的风险不顾一切钻进洞内,发现整个村子都已经被一把火烧成平地,废墟里到处是烧焦的尸体,毫无疑问都是村里的亲人们。
在极度的悲痛和震惊中,于平反而保持了头脑的清醒,他顾不上收敛亲人们的尸身,迅速离开山洞,以自幼培养的在山间狩猎的本能寻找凶手的踪迹。他的决定是正确的,凶案还没有发生太久,凶手们虽然刻意地消除了一些足迹,但毕竟不是常年在山野中生存的人,缺乏足够的经验,还是留下了足够让于平追踪他们的蛛丝马迹。那是七个行色匆匆的作中原人士打扮的年轻人,脸上的表情透露出两种混合在一起的情绪:既有一种大功告成的深深得意,又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惶恐不安。虽然于平从来没有学过武功,但是从这些人矫健的身姿和锐利的眼光,以及他们随身的兵器,也能判断出,这大概是几个来自汉地的武术高手。
这七个人带着一件很大的行李,用厚厚的布包裹着,似乎有点像人形。
于平跟踪着他们来到十多里地外的一座村庄,七个人带着那件笨重的行李在那里借宿了一宿。于平冒死偷听了他们夜间的谈话,才弄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原来这是七个中原武林中冉冉升起的后起之秀,时常一起结伴行走江湖,干出了不少大事,被并称为“风华七俊”。这一次他们来到南疆,是为了追杀一个很危险的大魔头,名号是侵云谷主。
这是一段被写入武林史话的精彩篇章,后来的人们都知道,虽然侵云谷主在正道武林对他的第一次围剿中逃脱了,却没有能够逃过若干年后的第二次,最终带回侵云谷主的尸体的人,正是年轻无畏的风华七俊。但没有人听到过于平的讲述,也就没有人知道在这段华彩乐章中被掩盖的血腥与罪恶。
于平偷听到,这七位少侠虽然一路找到了侵云谷主,并且发现他只剩孤家寡人,躲藏在南疆路径复杂的的洞穴中,却并不敢出手正面邀斗,因为侵云谷主的武功超越了常人所能达到的极限,他们完全没有把握与他动手。于是他们经过激烈的商议,决定采取一种不太光明正大、不太侠气的手段:从水源处下毒。尽管略显卑鄙,但是杀死侵云谷主所能带来的巨大荣耀足以抵消一切,那是渴望扬名的少侠们无法抵御的**。
他们这样做了,果然令侵云谷主身中剧毒,只是魔尊的内功太过惊人,竟然强撑着不死,又经历了一番垂死挣扎之后,才被风华七俊中的碧生子一剑杀死。但是七位年轻人却在这一过程中发现了一桩噩梦一样的事实:在魔尊所躲藏的山洞的下游,竟然有着一个村庄,村庄里居住着好几十口人。他们在水源处下的毒顺流而下,不只让侵云谷主中毒,也毒杀了村里的所有人。
事后他们去村里清点了尸体,发现一共有七十一具之多。年轻人们为此发生了激烈的争论。丹麓门的冯想以及摘星剑的庞遇之认为此事大违侠义道,即便是无心之失,也必须要禀明各自的师尊,领取责罚。唐门的唐凌霄则坚决反对,认为应当隐瞒此事,放火烧村也是他的所作所为。七个人各持己见,争执不休,到了此刻在小村里借宿时,仍然没有停歇。但毕竟七十一条人命的事情实在太大,认为不应该昧着良心隐瞒的人占了多数,唐凌霄也不得不妥协。
于平搞清楚了这起悲剧发生的原因,也知道凭借自己的能力,这七个人随便动动小指头都能杀死他,想要正面报仇是不可能的。但他也听说过不少武林故事,在内心深处存有幻想,希望七人各自的门派能够秉公处理,让他们领受到足够重的惩罚——在于平心目中,最好就是直接处死——那样也算是对村里人有了交代。
第二天,风华七俊离开南疆,各自踏上回归门派的路途,击杀魔尊的惊人消息也让他们成为了江湖上最当红的存在。于平跟随着七人之一的灵尊派的碧生子回到黄山,在黄山当了一名挑夫,每天晚上睡在窝棚的稻草里,等待着碧生子得到惩罚。
但足足等了一个月,似乎什么惩罚都没有。碧生子偶尔下山,很快回山,看上去一切如常。于平憋不住了,他趁着灵尊派招募杂工的机会,接下了这份报酬微薄的工作,踏入了灵尊派的大门,开始小心翼翼地打探消息。又过了一些时日,他终于找到机会偷听到了碧生子和他的师尊、灵尊派掌门人邢丹阳的对话,才明白过来,邢丹阳是怎么处置碧生子的。
“我的好奇心都起来了。”听到这里的唐麟说,“他到底是怎么做的?”
于平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按照我所偷听到的那次对话,邢丹阳对这起悲剧怒不可遏,重重责骂了碧生子一顿,然后就给其余六人所在门派的掌门都去了信,一齐商议如何惩戒风华七俊。最后他们得出的结论,着实让我这样的草民佩服不已。”
“到底是什么结论?”唐麟有点儿不耐烦了。
于平看起来又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七位掌门一致决定,罚风华七俊在未来的岁月里多多行走江湖,多做一些善事,每个人至少要救二十条人命,这样就能够抵消他们在南疆犯下的罪孽了。”
唐麟瞠目结舌:“好家伙!好家伙!好家伙!这帮孙子真是正气浩然到令人发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