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传-番外 谁家玉笛暗飞声_废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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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谁家玉笛暗飞声(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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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风声虫语,隐约之间,似乎潜藏着无数蠢蠢欲动的阴影。

四、世子

新婚次日,平清远带着李蕙仙去了宗祠。

当年黄巢大军由闽地入番禺,屠番禺城十二万人,又取道韶州北上,韶州居民,未曾及时躲入深山者,十不存一,平氏为韶州大族,世代聚居于此,搬迁不易,不免存了侥幸之心,拖延了离城时机,以至于族人几乎丧尽。平清远任韶州节度使之后,费了不少工夫去寻访族亲,只寻到了几位颇有积怨的远亲,被平清远送往番禺作人质去了。

故而这新立不过数年的平氏宗祠,甚为冷清。

唐时制度,天子家庙,始为一祖四亲,继而为一祖六亲,再变为一祖二祧六亲,俗称天子九庙。祖为李唐一族的始族李虎,二祧为高祖李渊与太宗李世民,永世不迁;六亲为现世天子之前的六世帝王,六世之外的帝王,以其血缘太远,迁出祖庙,现世天子不再亲自奉祠。

诸侯不敢与天子平肩,只立五庙,称一祖四亲,一祖为本支始祖,四亲为父、祖、曾祖及高祖。

平清远是一方诸侯,因此,神座上供了平氏五世祖先的牌位,李蕙仙随在平清远身后拈香拜祭,眼角余光,却落在了神座侧旁那个小小香案之上。

香案上只有孤零零一个牌位:平韶夫人姚氏之灵位。

拜祭祖宗之后,平清远略略走开一步,看了李蕙仙一眼。

李蕙仙怔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转向姚夫人的灵位,拈香行礼。

李蕙仙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平清远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姚夫人的灵位,静默之中,有着难以言说的感慨,以及某种让李蕙仙透不过气来的沉重。

她很想知道,平清远心中,对于早逝的姚夫人,究竟是何等样的情感。

可是她也明白,这是自己绝不能开口询问的一件事情。

即使是旁敲侧击的打听,也不能让平清远有所察觉。

出了宗祠,在正厅落座,马夫人和刘夫人各自带了幼儿前来敬茶,看上去一团和气,全无前些时候的针锋相对了。

现在她们有了一个共同的强敌,不能不暂且偃旗息鼓,观望清楚之后再做打算。

于嬷嬷提点着李蕙仙给了见面礼,不温不火,不过不失。马夫人和刘夫人找不到可乘之隙,又顾忌着唐主的送婚使尚未离开韶州,倒也是规规矩矩,不敢多事。于嬷嬷侧眼旁观,平清远看上去甚是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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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清远没有提避居别院的平林,李蕙仙犹豫了一瞬,还是将给平林的见面礼取了出来,一套江宁内造的笔墨纸砚,其中仅仅那盒李廷圭所造的松墨,便已千金难求;四套男童四季外衫,于嬷嬷解释道都是李蕙仙亲手缝制的,即使是平清远,也看得出这衣服所花的心血;另有一套赤金打造的十八罗汉,每个罗汉不过鸡子大小,然而神态各异,眉目生动,惟妙惟肖。李蕙仙微笑着说道:“听说小世子身体不适,所以特意请金山寺住持德清大师为这十八罗汉开了光。”

平林虽然病废已久,但是平清远没有上书、汉主也没有下诏正式废除他的世子之位,所以,即便人人都知道这世子只是空名而已,李蕙仙也依然郑重地称平林为世子。

她原本想准备一个羊脂玉观音的,转念想到,只怕平林身上,早有这样的避邪玉;即便没有,自己所送的玉观音,平林身边的人,恐怕不会让平林佩戴。

还不如这赤金罗汉,浑然无隙,可赏可玩,可近可远。

平清远微微有些动容,示意亲兵收下,送往别院去。

李蕙仙踌躇着,看向平清远:“家叔很关心小世子,特意遣了一位小儿科的御医同行。”

她其实是委婉地问,是否可以见一见平林。

毕竟,她若是对平林的病情毫不关切,那就太失礼了。更不用说,唐主其实非常关心,小世子平林,究竟是真病还是假病。

她可以避而不提姚夫人,但绝不能避而不提平林。

平清远皱了皱眉。

唐主遣来御医看诊,的确是不好回绝。

他略一思虑,便命人去请那御医过来,与他们一道,去别院看望平林。

李洪亲自领着御医来了。

出乎李蕙仙意料的是,昨日那位替平清远写催妆诗、却扇诗的黄衫文士,与李洪一道过来了。

于嬷嬷打探来的消息,那黄衫文士,自称伏明伦,番禺人士,其父当年在黄巢屠番禺之时,携家眷出逃海外,辗转至中原,经商为生,伏明伦对商贾之事不感兴趣,却自幼通晓诗书,工于音律,常年在外游学,寻访名师及同道好友。此次他至韶州,本意是想取道韶州往番禺去看一看父祖之乡。

对于伏明伦的到来,平清远也有些意外。

伏明伦含笑说道:“在下游历多年,颇识得一些奇人异士,学了一点岐黄之术。这点微末之技,虽不值一提,不过在下机缘巧合,还得了几样灵丹妙药。听闻世子有恙,缠绵经年,不免毛遂自荐一番,若是在下所得的丹药,能够对世子有所裨益,善莫大焉。”

他对自己的医术十分谦逊,但是对那几样丹药,却大有信心的样子。

因为要去为平林诊治,平清远将节度使府上的两名医官都召了来,这两位医官都姓莫,数世传承,家学渊源,韶州都称大莫医官、小莫医官。兄弟两人对视一眼,大莫医官拱一拱手,问道:“敢问伏先生,丹药何名?得自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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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明伦并不在意大莫医官的质问口吻,回想了一下,慢慢答道:“哦,内用的丹药也就七种吧,草还丹,清风玉露丸,大还阳丹,小还阳丹,九转回魂丹,回春丸,雪津丹。唔,就是这些。”

他每数一样,两位医官的眉棱就跳一跳。

那位田御医,脸上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

方才他也被伏明伦重重的惊吓了一番,这番惊吓,现在该轮到两位同道来承受了。

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

小莫医官忍不住道:“这些丹药,太过珍贵,世人多有仿制……”

伏明伦尚未回答,田御医已道:“田某已经验过,的确都是出自岩松子之手。”

岩松子与寻常道士不同,虽也炼丹,炼的却不是长生久视的金石之丹,而是治病救命的草木之丹,经他之手创制的灵丹,共计三十六种,其中草还丹与回春丸性质温和,宜于调养;清风玉露丸与雪津丹怯湿散瘴,宜于岭南服用;大小还阳丹宜于重病之际的急救;九转回魂丹则有可解百毒的传闻。

这些丹药,倒也切合伏明伦的身份与来意。他常年游历,自然要带急救的丹药;岭南瘴雾湿热之地,又多毒虫,自然要带怯湿散瘴解毒的丹药;调养之丹,四季宜服,带在身边,有益无害。

岩松子的大名,平清远亦有耳闻。军中医官,曾经远赴中原,以明珠十斛、黄金千两,另加两个善于攀援、可为岩松子采药驱驰的昆仑奴,向岩松子拜求到两张药方,一张金创药,一张怯毒丹,使得韶州军士以及平清远本人,都深受其益。

岩松子最受世人诟病的,一是太过贪财,没有重金珍宝,休想从他手中求得丹药;二是性情古怪,若是让他看不顺眼,无论什么样的奇珍异宝,也休想求到丹药。

按理说,岩松子此等行径,必定结怨极多,然而求不到丹药的各色人等,少有敢去惹他不快的。

因为岩松子创制的那三十六种丹药之中,足足十二种都是可杀人于无形的毒丹。其中一种,号为玉骨丹,名字优雅,药性凶残,一枚丹药,化于清水之后,可在转瞬之间,溶解百人血肉,仅余白骨,故而名为玉骨丹。岩松子以三枚玉骨丹,灭了求药不成胆敢对他下黑手的数百土豪家兵之后,大江南北,无数人等,一提起岩松子之名,便胆惊色变。

伏明伦居然可以弄到这么多岩松子秘制的丹药!

小莫医官倒吸了一口凉气,定定神,勉强笑道:“伏先生大才……”接下来却说不下去了。

不知伏明伦是从他人手中辗转得来、还是从岩松子手上直接得来这些丹药。

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形,都足以说明,伏明伦此人,大不简单。

伏明伦摇着折扇,笑得云淡风清:“不敢当不敢当,在下不过是机缘巧合而已,惟愿能对小世子的病情有所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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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莫医官对视一眼,都有些苦笑。平清远也在心中暗自叹了一声。

这些丹药,对于寻常疾病,确有奇效,可助药力,可强病体。

只可惜……

伏明伦一见他们的神色,便知必有内情,手中摇着的折扇,略一停顿,随即转过话题,说起岩松子的几件鲜有人知的轶事来。

伏明伦见多识广,口齿便捷,语言风趣,态度自然,说起岩松子的轶闻来,极是灵动鲜活,令人仿佛可以亲眼见到那个脾气古怪的道士,如何气急败坏地追打偷食了他丹药的灵猿,如何斤斤计较地将某个守财奴的家产挖空,如何费尽心思地在丹药中添加不必要的配药以免被同行反推出药方……

很显然,伏明伦对岩松子非常熟悉,甚至于语气随意得有些熟不拘礼。

能够和岩松子这般熟稔,伏明伦只怕也绝不是寻常人物。

平清远已经在考虑,如何将伏明伦留在他的幕府之中了。

伏明伦的诗才与风度,固然可以大大地为韶州节度使府增光,可以让各地使节自愧不如;可是,能够通过伏明伦与岩松子直接搭上线,对于韶州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韶州节度使府依山而建,居高临下,控扼整个韶州城。别院在东山山谷最深处,上临绝壁,下临宽达两三丈的护院河,只有那条挨着小河穿过山谷的石径,可以出入。

墙高两丈有余,紧邻护院河,墙脚与墙头爬满蔷薇,时当初夏,正是花开季节,一眼望去,灿若锦绣。墙外的护院河中,白鹅三五成群,闻得人来,嘎嘎高叫,墙脚卧着的几头猛犬,也站了起来,虎视眈眈。

李蕙仙心中忽有所动。

父母逝后,她便命人加高了自家的院墙,挨着院墙的高树,都被砍去;墙里墙外,种满蔷薇,红花绿叶之下,荆棘密布。又养了十余条看家护院的猛犬,日夜巡视,不敢松懈。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因为窥伺的人,明里暗中,委实太多。

听得院外的响动,厚重的院门吱哑打开,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匆匆迎出,长长一揖:“姚鼐恭迎节帅!”

既然姓姚,又能够主掌世子别院,必然是姚夫人留下的家仆了。

李蕙仙不觉仔细打量了一番。

那姚管家,貌不惊人,气度沉稳,不过眼神闪烁之间,隐隐带着一点戒备。

李蕙仙怔了一下,偷偷瞄一眼平清远。

平清远恍若未察,但是李蕙仙觉得,他的心情,并不太好。

一道仅容两人并行的木桥,横架在护院河上,通往院门,院门外只有一小块平地,堪堪可容两三人立足,因此,所有扈从都在护院河这边等候。

别院之内,房舍幽深,庭下芳草丛生,廊下时有飞鸟穿梭,偶有仆妇往来,见了平清远一行,肃手而立,别无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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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两重院落,前方是一个颇为开阔的庭院,西侧墙下,一溜矮檐,似是水井处,旁边种了几畦菜地,一个中年仆妇,正在浇水,见有人来,袖手旁立,并不近前来。庭院东侧,稀疏种了几样低矮的花草,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仆妇,守着一个蹲在一株芍药花下的男孩,同样只是面向这边垂手而立,并不离开那个男孩。

而那个男孩,一直蹲在那儿,似乎根本不曾察觉到有人进来。

平清远脚下停顿了一下,才向那男孩走过去。

其余人等,默然跟在后面。

平清远在那男孩身边站了好一会,那个男孩,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握着一片圆滑的玉石,低着头专注在泥地上刻划着杂乱无章的线条与图画,画了一阵,又用玉片将泥地刮平,重新来过。

李蕙仙的喉头发紧,脸色苍白。

她开始明白,为什么两位莫医官,以及平清远,听了伏明伦所带的那些灵丹,并不高兴,只是苦笑。

平林的病,显然是心病。没有心药,任你如何的灵丹妙药,又如何能医?

而如此空旷的庭院,为的便是,院中的家仆,可以很容易便看到小世子在什么地方吧?

平清远看向那两名仆妇:“带小世子回房去,唐主遣来了御医,伏先生从岩松子处得了几样灵丹,且看看能否有用。”

那名男仆后退一步,嬷嬷向前,弯下腰去,轻言细语地说道:“世子,世子,我们回去吧。”一边慢慢将他抱起来。

平林应该已经七岁了,身量不小,但是那嬷嬷抱他之时,毫不费力,轻巧如抱婴儿。

平林柔顺地依偎在嬷嬷的怀中,并不抬眼看一看他的父亲。

站在平清远身边的李蕙仙,感觉到了平清远身上隐隐腾起的怒气,随即又变成了无奈的感叹。

对这个孩子,他的确是无可奈何。

意识到这一点,李蕙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平林的脸上。

这个男孩,有几分像平清远,但恐怕更多的还是像他的母亲。

只是,这个男孩,通透俊秀得如同仙僮一般,也冷清无情得有如仙僮一般。

平清远不曾伸手抱他,而他也对平清远视若不见——或者说,对所有人视而不见,即使是那名抱他的嬷嬷,也不能让他露出半分表情。

李蕙仙走了一段路,忽而觉得有些不对,略略侧过头,却见伏明伦站在那丛芍药花前,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她不便太过注意伏明伦,心中虽然诧异,还是收回了视线。

田御医诊脉之后,无奈地认可了两位莫医官的看法。小世子的确是心疾,或许是悲痛过度,不愿意面对姚夫人已逝的现实,所以封闭了自己的心智。

言外之意,除非姚夫人复生,否则恐怕很难让小世子恢复神智。

李蕙仙注意到,即使是他们提到姚夫人时,平林也从来没有任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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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困惑不解。如果真是因为姚夫人而神智失常,平林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吧?又或者是因为,在平林面前,很少有人用“姚夫人”三字来称呼他的母亲?所以他才不会对姚夫人这一称呼有所反应?

伏明伦一直在仔细打量平林。

直到出了别院,伏明伦才向平清远说道:“小世子骨骼清奇,大有出尘之风。可惜心智闭塞,有如乌云蔽月。医家手段,既然都不管用,节帅有无考虑过,延请一二位世外高人来看一看?”

田御医与两位莫医官的脸色都不太好,但也无法反驳伏明伦的这番话。

平清远道:“南华寺法性大师,精晓医术,熟谙驱鬼辟邪之道,曾经亲自前来看诊,只是仍然无能为力。”

南华寺乃是当年六祖惠能弘法传道之处,向来被尊为禅宗南派祖庭。法性大师是住持法德的师兄,向来以医术高明、佛法精深传诵于世,既然请了他来,还无能为力,可见得小世子这病,确是无法可想了。

伏明伦却微笑道:“佛道两门,各有神通。”

平清远沉吟不语。

韶州四镇,因有南华寺在此,向来是禅宗重地,道家各派,自愧不如者知难而退,不屑争斗者绕道而去,鲁莽闯入者铩羽而归。所以平清远委实不曾延请到道门中的奇人异士,前来为平林诊治。

大莫医官忽而问道:“岩松子道长必定精通药理吧?药理医理,一脉同源,想必岩松子道长的医术,定然也有独到之妙。”

伏明伦叹道:“若是节帅无意让小世子拜入道门,还是不要请岩松子前来为好。”

平清远微异:“哦?”

伏明伦并不多言,转过了话题。

平清远若有所思,不过也没有接着问下去。

李蕙仙不觉又看了看伏明伦。伏明伦话语之中大有深意,不能不令人深思。

这一次的诊治,虽然确认了,伏明伦的丹药,并不能对世子平林的心病有所作用,平清远还是很诚恳地邀请伏明伦入幕。

伏明伦颇为意动,答应在韶州暂留一段时间,帮着平清远招待唐国的送婚使,然后再最后决定,是否成为平清远的幕僚。

五、夜雨闻笛

虽是新婚,平清远下午仍旧要往节度使衙门处理军务政务。近年来韶州四镇虽然渐渐平定,但是居安思危,平清远从来没有放松过练兵屯粮、整顿商道、清理盐铁、肃清匪盗以及增长丁口这种种大事。时近端午,台风将至,又逢平清远新婚,韶州城中,龙蛇混杂,比平时更要多几分警惕。

如果韶州出现动**,又或者平清远有个闪失,无论唐还是汉,抑或是楚主,都会很乐意将韶州四镇纳入怀中。

平清远并没有带着李蕙仙去节度使衙门见他的幕僚们。

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李蕙仙可以关注后院中的一切,包括那位病废的世子;但是不能对前衙有所沾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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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嬷嬷忿忿不平地抱怨道,当初姚夫人可是能够参赞一切军务,轮到自家郡主时,连前衙都不能去,未免太过份了。

李蕙仙叹了口气:“嬷嬷,不要总是将我和姚夫人比。我们是不一样的。”

在于嬷嬷她们看来,李蕙仙出身高贵,贤惠美丽,又是宁清远派了自己的长史、千里迢迢远赴江宁求娶的新娘,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站在姚夫人之下。

可是,从小梅关一路行来,李蕙仙已经明白,韶州四镇之中,姚夫人留下的痕迹如此之多,如此之重,恐怕是任何人,甚至于平清远也无法抹去、无法遮盖的,更不用提初来乍到的自己。

她已习惯了在重重阴影之下小心生存,原以为出嫁之后会是新的天地,却不曾想到,在韶州天空之上,有一片更大的阴影,虽然薄如蝉翼,却又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不过,她能够忍过一个十年,就能够再忍一个十年。

午夜梦回,李蕙仙听到了隐约的笛声,约有小半个时辰,才渐渐不闻。

自此之后,连续数个午夜,她都可以听到笛声,有时如晴空鹤飞、意境疏阔;有时如江上渔火、自在悠闲;有时如月下梅花,清丽婉约;有时又如空中仙乐,缥缈悠扬。

她的侍女之中,颇有聪明伶俐爱打听能打听的,很快打探清楚,吹笛的是伏明伦。

伏明伦并未正式入平清远的幕府,只能算是暂时帮忙的客卿,因此幕府的外事管家安排他住在离节度使府不远的一家客栈之中。伏明伦久居中原,不耐岭南暑热,看中了某个富商依山而建的避暑别院。那富商本意是舍不得这座靠近节度使府的别院,不过眼看着平清远与李洪都对伏明伦另眼相看,伏明伦囊中又丰厚,掷下重金,那富商想来想去,到底半推半就,将这座房舍疏朗、山风浩浩的避暑别院,租给了伏明伦。伏明伦文采风流,又精通音律,故而那两位唐国的翰林学士,以及随行的两位乐苑大家,常在那别院之中逗留,品酒赏乐,联诗会文,每每至夜深方散去。宾客散后,伏明伦总要登上高楼,吹上小半个时辰的笛曲,方才尽兴而眠。

伏明伦所吹奏的笛曲,皆无曲名,如放舟中流,喜怒哀乐,随心所欲。那两位唐国的乐苑大家,深为叹服,已经将他的笛曲都记下了谱子,打算回到江宁后好生整理一番,以便于流传,这些日子,正在与伏明伦商量如何定谱定名。据说已经定了三首了,分别名为:《良宵》、《渔歌》以及《琼楼》。

端午那日,武水上龙舟竞渡,锣鼓喧天,当天夜里,伏明伦吹的笛曲,激昂明快,隐含雷霆之像,被定名为《破阵》。

不过数日,韶州人已经习惯了午夜时分隐约可闻的笛声。

端午过后,李洪一行人,便要准备启程回江宁。临行之前,李洪来见李蕙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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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李蕙仙嘱托李洪打听岩松子之事,韶州的探子能干,李洪还真个打听出来了。

岩松子此人,酷爱搜罗各色珍稀药材,也酷爱搜罗资质出众的童子,或者亲自教导,或者送给他的诸多同道友人。乱世多孤儿,岩松子此举大有善意,颇为世人称道。也有道门中人不以为然,以为抚恤孤寡乃是和尚们的事,不过更多的还是在暗地里向岩松子索求那些经他之手选拔调养出来的幼童。毕竟,岩松子熟知医理药理,又精修道法,比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能看得清这些幼童的心性与资质。

不过,若是遇上资质委实出色的幼童,岩松子是绝不会在乎这孩子是不是孤儿的,巧取豪夺,总要抢到手才罢休。据说蜀主的一个内侄一个侄儿,都是这样被岩松子偷梁换柱带走了的,蜀主追究不成,最后不了了之。

李蕙仙大致明白了伏明伦的警告。

若是请来岩松子,或许可以治好平林,但很可能平林也会被岩松子带走。

即使平清远拥有重兵,在这诸国林立的世道之中,不要说一个节度使,即便是一国之主,只怕也没有办法越过国境去追捕行踪飘忽、神通广大的岩松子,更何况,想必很多豪杰都会十分乐意为岩松子行个方便。

李洪有意想要让李蕙仙劝一劝平清远派人去请岩松子。不论平清远是否听从,李蕙仙的态度应当表明出来:她很乐意看到平林恢复神智;至于岩松子可能会带走平林,她相信天无绝人之路,等到治好平林之后,一定会找到办法的,无论如何,那时的情形不会比现在更坏;或许会有人质疑,她有意赶走平林,好为她将来的儿子让位,但即便会招来猜忌,她也坚持要想方设法救治平林,因为这是她应该做的事情。

李蕙仙反复思量,决定还是照李洪的建议去做。

她不但要向平清远表明态度,也需要向李洪表明态度——她始终是李唐的郡主。

当天夜里,李蕙仙便向平清远说起此事。

平清远微微有些诧异地看着她,李蕙仙坦然而对。

她的这番话,或许有李唐的算计,但也的确是为了平林好;即便是姚夫人复生,多半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平清远的神情,不觉柔和下来,说道:“今天下午我已派人带了我的印信礼物,以及伏明伦的信物,去寻找岩松子了。”

李蕙仙怔了一下,随即轻笑道:“倒是我多虑了。”

这一夜,平清远待李蕙仙比前些时候温和了不少。

夜半时分,暴雨忽至,飓风折树,窗棂被急雨打得沙沙作响。李蕙仙惊醒,忐忑不安地道:“这般大雨——是否要派人去查看沟渠?”

平清远不以为意:“沟渠自有专人负责,若出了差错,只问此人罪责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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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暴雨与飓风,是生长于江宁的李蕙仙不曾遇见过的。她心中担忧,不能像平清远一样安眠。偏偏在这狂风暴雨之中,伏明伦的笛声,虽然细如一线,以李蕙仙异于常人的耳力,仍是清晰可闻,仿佛一线游丝,欲上青天,随着这风雨之声,愈抛愈高,直将人心提上云霄。

李蕙仙觉得,今夜的笛声,似乎有些诡异,让人心更加不安,神魂摇摇,几欲追随笛声而去。

或许是因为这暴雨的缘故?也或许只是自己多心了?

迷蒙之间,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天明后,看庭前积水,不过薄薄一层,韶州城中,也不闻**,心下稍安,转而又有些惊异,半夜暴雨,居然不见多少积水!

这一次台风来袭,下了整整两天的暴雨,直至第三天早上才渐渐停歇。

而连续两个雨夜,伏明伦的笛声都带着那种勾人魂魄的神秘与诡异,让李蕙仙心生寒意。

李洪等人,在雨停之后,便前来辞行。台风季节已至,李洪想要赶在下一场台风到来之前,离开韶州,最好是能够及时回到岭北,避开这可怕的、似乎可以毁天灭地的飓风与暴雨。

不过临走之前,他很想知道,这韶州城的水道,是如何修建的,两天两夜的暴雨,居然随下随泄,不曾在街面上积水。

因是为唐国的送婚使饯行,平清远的属官,不曾当值的都来赴宴了。听了李洪这一番夸赞,众人都觉面上有光,与有荣焉,不觉都转头去看坐在角落里的区推官。

韶州节度使属下,设了六位推官,仿六部旧例,这位区推官,便是掌工部之事的主官。

区推官对于宴席上的窃窃私语以及关注的目光,听而不闻,视而不见,自顾缓斟慢饮,旁若无人。

区推官向来孤僻,与各位同僚格格不入,故而他今晚的这般作派,诸位同僚并不觉得异常,连平清远也司空见惯。

李洪与他的几位部属交换了一下眼神,李洪转向区推官,举杯笑道:“区推官如此大才,在下深为敬佩。请——”

区推官看他一眼,慢慢举杯,默不作声地一饮而尽。

李洪又向平清远笑道:“平节帅,江宁城每至暴雨之时,总会淹没不少地方,多次整修,也不见成效。如今有幸见识了区推官的这般大才,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平节帅能否让区推官往江宁一行?”

平清远微微怔了一下。区推官并不仅仅负责韶州的营建,同时也与兵房推官一道监管兵器制造。李洪这是有意为之,还是并不知晓个中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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