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域沉醒来之时,后颈还有些隐隐作痛。
环顾四周,又是一间石室,他的手足都被精铁链扣住,铁链的另一头,没入四角的小洞之中。头顶的石壁上,嵌着一颗明珠,珠光莹莹,将这小小石室,照得处处分明。
宋域沉身上所有药物银针兵器,都被搜得干干净净,连发簪都被抽走,披散着头发,光着脚,只穿着一身素白内衫。
石室之中,四壁空空,不要说床榻被褥,就连薄团也没有给他一个。
再一次沦为阶下囚,宋域沉只觉得愤怒又沮丧。
他以为自己已经学了这么多本事,有这么多手段,所以忽视了心底早已出现的隐约警兆,结果又一次落入陷阱,而且还是不曾被他放在眼里的应郎中设下的陷阱!
宋域沉憋屈之极,沉着脸坐在地上,反复检讨自己究竟犯了哪些错误,对方可能有些什么出奇制胜的手段——能够躲过他的耳目与灵敏嗅觉,潜伏在房中的那四个人,想来必定是最善隐迹潜形的鬼谷弟子,再联想到无尽道人与鬼谷的旧怨,宋域沉确信自己必然是被鬼谷金家掳走的。
鬼谷金家名声在外,人人皆以为有神鬼莫测之能,对鬼谷秘术,往往多有夸大。然而空穴来风,不为无因,只要这些传言有个一二成是真的,宋域沉都要觉得万分头痛了。
他仔细寻思,反复揣摩。身体内的三股气流,早在三年前便已自成小天地,不需分心留神,自行运转,生生不息。石室中虽然寒凉,寒气却也不能侵入体内。
所以当宋域沉觉得身下冰凉时,不免诧异地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低头看去,却见地面上不知何时已经漫了一层水迹,四面张望,只见石室四角的小洞之中,水流潺潺,缓缓淌下石壁,漫过地面。
水流极小极缓,看起来十分温柔,宋域沉却毛骨悚然。
无尽道人的札记中写道,他曾经将金昌之反复浸入水中,让金昌之陷入濒死之境,以便于追索前世记忆,却不料一个失手,真个将金昌之溺毙在水中。
鬼谷金家,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应郎中既已背叛,金家料来也知道,无尽道人已死,仙寿观换了新观主。金家必定认为,无尽道人留下的债,就让他的继任者来偿还好了。
水涨得极慢。然而这样的缓慢,成倍地放大了等待死亡的恐惧。这样的等待,比真正的死亡,更容易让人崩溃。如果宋域沉没有在跟着乔空山的那四五年间,早已看惯了种种可怖的死状,习惯了生死无常的险恶,也许等不到水漫过头顶,便会被这样的恐惧击倒。
他环顾四周,貌似在查看水流来源,心中却想着,金家既然掳了自己来,打算淹在水里,就绝不会不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否则哪里会有大仇得报的快意?这石室之中,必有供他们窥伺自己的动静的窗口,而且位置不会太低,至少要高过自己头顶不少,甚至于就在头顶石壁之上……
暗中窥伺的人,似乎对于宋域沉的冷静很是不满,墙顶小洞中淌下的水流,忽然加大,转眼间已淹没他小腿。
宋域沉心念忽起,高声叫道:“金谷主,我家无尽师父虽然与谷主有旧怨,但是韩千山师父可与谷主素无怨仇,为何如此不讲情面?!”
韩迎在外行走时,对外人向来自称姓韩行三号千山,所以乔空山口口声声唤他“韩三”。
宋域沉仍然没有抬出乔空山的名字,且先试一试韩迎的名号是否管用。
他凝神静听,水流之声未变,暗中那人,似乎完全不在意韩千山之名。
以鬼谷金家之能,不至于不知道韩迎韩千山是什么人,这么说就是根本不忌惮韩迎来找他们算帐了。
如果韩迎的份量不够,他要不要加上乔空山?现在是否已经到了最危急的生死关头,需要他亮出最后的底牌?
宋域沉犹豫之间,水流再次加大,眨眼间已将要漫到腰间。
宋域沉默然一瞬,忽然低头含了一口水,一仰头逼出一股水箭,直冲头顶石壁,竟将那颗明珠打了下来,一落入水中,便被他握在手中,石室中立时漆黑一片。
金家想要看他垂死挣扎,他偏不让金家看!
黑暗之中,头顶石壁上似有轻微的响动,还可以看见一瞬间隐约透入的一点光线,料来那光线所在,便是窗口,只是原本被障眼法遮住,不易发现。
宋域沉深吸一口气,内息急转,刹那间在身体内汇成一股洪流,无声的尖啸,对着那窗口,急冲而出。
他不相信,这鬼谷内外,没有毒虫猛兽。只要他在鬼谷引起虫兽的骚乱,就算自己今日难逃一死,也能给韩迎和乔空山留下追查的线索。
生死之际,宋域沉爆发了空前的力量。
无声的尖啸,只要有一丝缝隙,便钻了出去,越门过窗,在整个山谷之中回**,一波一波叠加,仿佛无形的山洪席卷过远远近近的山岭,首先惊动的是虎狼之兽。虎啸狼嗥此起彼伏,烦躁不安的猛兽,开始互相厮打扑咬,在山林中四处乱奔,也有不少虎狼直撞入它们以前从不涉足的院落,让谷中之人震惊不已。
水流漫到宋域沉的胸口时,无声的尖啸,也变了一个调门。扑天盖地的鸟群,被这尖啸声驱使,在空中乱飞,向着山崖和房舍乱撞。
石室之外的金旭之,尚在考虑,是继续放水,先淹了无尽道人的徒弟再说;还是暂且停下,重新挂一颗明珠或是点上灯烛——总要亲眼看着无尽道人的徒弟给自家幼弟偿命才算解气。
他考虑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已经足够让宋域沉令远山近谷的鸟兽都躁动甚至于疯狂起来。
即使是鬼谷,也不清楚,韩迎究竟是怎样驱使万虫万禽万兽的,以为他不过与历代的驭兽人一样,靠的是药物、驯养、动作以及声音,只是做得比其他人都更出色而已。
无尽道人若不是曾经跟在那位明先生身边,亲眼见到明先生创出这无声之声的驭兽之法,也绝不会想得到世间居然还有这样的奇妙法门。
既然不知道默然无声关在密室中的宋域沉也能够驱动鸟兽,金旭之很自然地认为,这是韩迎找上门来了,给鬼谷金家的一个下马威。
虽然金旭之很诧异,韩迎为什么会这么快找上门来,他还是决定,不必先急着处理密室中的这个少年了,先对付了韩迎再说。
水流声停止,过了一会,水位慢慢降下。
宋域沉恍然未觉。身体内那股洪流,汹涌如潮,推动着他身不由己地发出一波波尖啸,直至力量耗尽,他才颓然倒下,全身力量被抽空之后,疲乏之极,又痛快之极。
枯竭的丹田之中,阴尽阳生,在宋域沉昏睡之际,悄然滋长,如春风化雨,缓缓弥漫全身,滋养经脉筋骨,却又无痕无迹,无声无息。
不知过去多少时候,昏睡之中的宋域沉被石门洞开的声音惊醒,翻身坐起。
两名侍僮掌着灯先行进来,将青铜灯盘分立两侧后退了出去。随即又有一名仆役,搬进一把带踏足的圈椅,放在当中,然后低头退出。
金旭之这才缓步进来,撩起衣袍,徐徐就坐,审视着面前席地而坐的少年。
将宋域沉捉来之后,虽然刑堂禀报说这个无尽道人的弟子根骨上佳,内外兼修,神完气足,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但他仍以为,毕竟只是一个少年,囚在这石室之中,以镔铁链紧锁,便是鹰奴那等人物,也休想逃出生天,因此不以为意,只将宋域沉锁起来便罢。
更何况,他心底深处,隐约觉得,这个少年,内力未失,在水中挣扎求生的时间便会长久得多,死去也更缓慢。惟有如此,才能稍解他心中深埋十年的怨恨。
虽然打听来的消息之中,提到仙游观的鸦群天谴之事,让他难免猜测这个少年与韩迎的关系,只是一来传言往往夸大,未必可信;二则,就算与韩迎有点儿关系,鬼谷也不必太过忌惮,所以一直不曾放在心上。即使宋域沉在囚室之中声称韩迎也是他师父,金旭之也只当这不过是少年人面对死亡的虚言恫吓而已。
然而,当珠光消失、石室黑暗寂静、山谷内外鸟兽疯狂却找不到操纵之人、离囚室最近的鸟兽最为狂乱时,金旭之不能不意识到,他实在应该先废掉这个少年的内力的。
虽然金旭之不知道宋域沉究竟用了什么办法做到的,但他可以确定的是:操纵鸟兽的不是韩迎,而是眼前这个少年;这个少年与韩迎的关系绝不简单,甚至很有可能是韩迎的衣钵传人!
这就麻烦了。
更麻烦的是,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即使是鬼谷也隐瞒不了多少时日。韩迎若是全力以赴,哪怕是鬼谷金家,也要头痛万分。
宋域沉静等着金旭之开口说话。
金旭之仍然在审视他。
面前这个少年,初初一看,面貌气度,均酷似昭文县主,即使狼狈不堪,也有着锦绣乡琅環轩里才能够将养出来的从容优雅,半点儿也不像那个粗犷蛮勇的蒙古将军。然而看得久了,就能发现那深藏在骨子里的坚忍与不羁,如同草原上的野狼,有着强悍无比的生命力,哪怕被锁在铁链之中,也让人不敢轻视不敢靠近——即使是金旭之,也觉得,如果离面前这少年太近,只怕会生出某种不可知的危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