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道人,便是由明先生一手造就;而无尽道人网罗和造就的弟子门人,同样是一时俊杰。
金旭之无论是否相信无尽的转世长生之说,是否相信有穷就是明先生,他也必定会因此而心动。
鬼谷能够传承千年,靠的不是固步自封敝帚自珍,而是兼听则明海纳百川。
所以,金旭之为了道门正统,在讲经会上,与被视为异端的无尽道人争执不下;但是一有机会,却不惮于让自家子弟向无尽的弟子请教,甚至于教学相长。
当然,对于金旭之来说,最好的办法是:将无尽的弟子,关在鬼谷十年八年甚至百年,榨干他头脑中的东西。
关不住,退而求其次,将儿子送出去也行。
以金城之的年纪,真正接触到的鬼谷秘术,毕竟有限,就算让无尽的弟子套出去,也无伤根本,较之金城之明显的长进,还是很划算的。
宋域沉看得清金旭之的用意。
不过,他仍然打算接受。
无尽道人固执己见,与道门各派,闹得太僵,多年不相往来。
其实,大道三千,各有其奥妙之处,大可以都借来一看。
将满心不情愿的金城之,交到那两名鬼谷卫士手中带走,宋域沉一行依旧顺流而下。
宋域沉洗浴之后,又换了一次药,仆役整理好床榻,悄然退下。
鹰奴进来,坐在对面榻上。
宋域沉一怔:“鹰奴,你要看着我睡?”
鹰奴道:“这是当然。”他决定再不让小观主离开他眼底。
宋域沉叹了口气:“你这样做,会让其他人,更加认为我无德无能接无尽师父的衣钵。唔,鹰奴,这次你费了不少力气,才将这些人手凑足吧?”
鹰奴很严肃地解释道:“师弟们虽然对小观主有些不满,认为师父偏心,但无论如何,也不会坐视师父指定的衣钵传人落入鬼谷手中,然后让天下人笑话无尽门下的无能。”他们看不上有穷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师弟是一回事,让不让别人欺负这个小师弟,又是另一回事。
鹰奴接着又道:“小观主今天露了这一手,师弟们以后都不会不服气了。”
宋域沉被鬼谷捉走,无尽门人与弟子们,私下里不知说了多少风凉话,话里话外,无非就是抱怨有穷丢尽了无尽门下的面子,商量着救回来之后用什么法子整治整治这个丢脸的小师弟。
但是当宋域沉挟持着金城之下山来时,所有人的目光,不知不觉之中,都有了变化。不是什么人都能够从鬼谷之中逃出来的,更不用提能够挟持谷主的儿子、让他只能无何奈何地跟在后面。
想到金城之,鹰奴不免笑道:“小观主,你不会真的答应,将那个鬼谷弟子带在身边吧?”
宋域沉沉吟不语,好一会才道:“鬼谷能够历经千年而不倒,其实也因为。他们于传承一道,别有心得。所以,哪怕被尊为国师,鬼谷也从来不会将所有弟子,都放在谷中教养,每代之中,总有那么一两个或者福缘深厚、或者天资杰出、或者性情隐忍的弟子,被暗中送走,待到鼎革之后,作为前朝国师的鬼谷本家,哪怕被一扫而空,总也有分枝别宗的弟子出来,表明身份,依附新朝,重建鬼谷。”
金城之应该就是这一代中因为他的机缘而被选出来的那名弟子。
鹰奴诧异地道:“小观主从何得知此等秘事?”
宋域沉道:“我自然知道。”就好像他自然而然便知道翻天印之事一样。
鹰奴不再追问。他跟在无尽道人身边多年,早已习惯了种种匪夷所思之事。当下转过话题提到那个出卖宋域沉、勾结鬼谷设下陷阱的应郎中。
应郎中当日匆匆逃走,鹰奴忙于召集人手营救宋域沉,还来不及追捕他。
而且,鬼谷医堂,或许也能够解去他所中之毒。
宋域沉并不在意这个人:“不必太费力气。这个人即使还没有死,大约也是生不如死。”
因为乔空山很是鄙夷那些只能毒死人的同道,推崇的是细致入微、准确无误,让人哑三天绝不会弄错一刻,让人头疼七分绝不会变成六分或八分,故而宋域沉所制之毒,也向来留有余地,轻易不肯致人于死。但也正因为此,中毒者往往会陷入比干脆利落的死亡更痛苦万分的境地。
即使应郎中能够从鬼谷自宋域沉身上搜走的那一堆药丸中寻找到正确的解药,没有相应的针法配合,也只会让毒性越发深入骨髓。
天亮时分,船至德清县城,宋域沉犹豫了一会,他是否应该转道向西,去宣州看一看母亲?
虽然离上次相见,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但是在鬼谷的囚室中度过的这几个月,漫长得仿佛几十年一般。
然而,此念方生,几乎在同时,又生出了莫名的恐慌。
每一次相见,随之而来的,似乎都是漫长的分离。
也许他不急于相见,反而会有更长久的相聚机会。
怔忡片刻,宋域沉终究还是下令,只派人给昭文县主送去平安信,一行人转道向东,取道杭州,走海路回闽中。
鹰奴表示赞成。时已入秋,西北风起,海路正是一帆风顺。
宋域沉微笑不语。
他怎么说,自己完全是因为,想要见识一下海上风光,这才坚持要走海路?
也或者是因为,他想要克服心底深处隐约的阴影?
毕竟,峡江的惊涛骇浪,和灌入鬼谷囚室中的水,都几乎要了他的命。
海上的航程十分顺利,宋域沉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完全抹平了那隐约的阴影,同时更生出对无边大海的感慨与赞叹,面对这样的景象时,似乎整个人都会变得自由自在,仿佛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约束和羁绊自己。
作者按:鬼谷谷主金旭之,其子名为金城之,借用的是王羲之与王献之父子的命名方式。论者解释说,这里的“之”字,是天师道信徒的徽记,王羲之家族信奉天师道,故而子不避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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