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仙寿观,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无尽道人当年的模样,所不同的是,坐在那张云**的,是宋域沉。
留在观中和山腹中的人手,安排在各地的人手,宋域沉逐一梳理过去,不太可靠的人,需要一一处理;能干可靠的人,需要一一辨识选拔。同时还需更换信物,新的令牌,与原来的令牌,惟一的区别是,无尽二字,变成了有穷。
宋域沉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似乎许多年前便已经做过,现在不过是旧技重施,无论是驾驭人心,还是安排人手,都驾轻就熟。
书奴等人颇有微词。他们记得,自己在无尽面前,立下的誓言,是要共求长生大道,现在宋域沉却只忙于整治无尽的门人与弟子,整理各地人手。
对于他们的质疑,宋域沉的回答很简单: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不将无尽门下好好整理淬砺一番,他怎么能够放心?毕竟无尽门下也曾经出过应郎中这样的人。
想一想还真是丢脸。
鹰奴对宋域沉的身体与武技的淬炼,明显加码,每天晚上,宋域沉需要两名药师从头到脚按摩半个时辰,才能够舒缓筋骨与肌肉的紧张疲劳,至于过招时留下的新旧伤痕,更是从未消失过。
某一夜鹰奴若有所思地看着两名药师离去,沉思了许久。
第二天夜里,宋域沉发现,他必须得自己想办法,尽快地从精疲力竭之中恢复过来,而不能再依赖他人的服侍或者是帮助。
那是无尽道人当年服侍多病的明先生时留下的习惯,却不宜用来照顾注定要在虎狼窝里出没的有穷。
鹰奴从前不明白这一点,至于现在,有了一次惨痛的教训,他意识到,不能再像无尽道人生前那样细致入微地对待有穷了。
宋域沉很清楚个中道理,坦然接受了这一变化。
冬去春来,海上东风渐起。鹰奴与陆青的一年之约,即将到来。宋域沉早早便准备好了行装,仍旧取海道,打算转道杭州,再赴宣州。
书奴他们,并不知道宋域沉的真正来历,自然也不知道,宋域沉此行,打算看望母亲,看看乔空山或者金旭之有无留下消息在昭文县主处。
因此,书奴以为,有穷的宣州一行,并无必要,反倒会拖了鹰奴的后腿,当务之急,是要追寻无尽道人的投生之处。
他们都觉得,还是尽快将师父找回来比较妥当。
有穷太过年轻,而且似乎心思完全不在长生大道之上,一心只念着如何让自身强大无匹、如何踏遍看遍那千山万川,总不肯好好地坐下来与大家一起参详大道,委实太靠不住了。
书奴等人,固执己见,宋域沉被他们反复劝说,镇日不得清静,说得恼了,当下怒道:“我若不能在现世快意逍遥,求那长生大道,又有何用处?”
这些人真个是本末倒置!
书奴等人恍然若有所悟,终于安静了。
不过临行之际,书奴仍然坚持让宋域沉带上了影奴与蛟奴——影奴轻功绝佳,可以在暗中照拂、传信报信;蛟奴精通水性,此行多取水道,正是用得着他的时候。
宋域沉看看大家的脸色,分明在说:你千万不要再被人抓走一次。
他摸摸鼻子,识相地没有拒绝。
宋域沉的座船本就是泉州精制,速度极快,船工水手,皆为精选,又兼东风浩**,船行越发迅疾,不到十天,便已近杭州湾。
杭州湾潮水汹涌,需得等到朝阳初生、潮水初涨、波涛平伏之际才能顺着潮头入港。船工计算了时间,头一日早早便在杭州湾入口处的嵊山岛泊了船。
泊在这儿过夜的船只,为数不少,日暮之时,又有一艘大船,自西北方向驶来。
船工认得旗帜,解释道那都是从东瀛过来的商船。蒙古征伐东瀛,两次皆无功而返,死伤惨重,不过东瀛的客船商船,自此也不敢轻入中原港口,只停泊在临近各大港口的外洋,或是与来往船只交易,或是换乘其他船只上岸。这嵊山岛,便是杭州港的一个交易码头。
船工一边说着,一边细看那艘颇为整齐华美的大船,忽而感叹道:“听说东瀛多产黄金,这艘船上,只怕装了不少黄金吧,吃水这样重!”
船工的感叹,显然并非他一人独有。明里暗里,已经有不少眼睛,盯上了这艘船。
宋域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一切。
果然,入夜之后,飘**在杭州湾附近的几伙海盗,公然举火围攻那艘很可能装满了黄金的东瀛船。
其他船只都躲得远远的,惟恐引火烧身。这样一来,宋域沉那艘岿然不动、坐着看戏的船,便格外引人注目了。
鹰奴带着笑意,站在宋域沉身后,整个人几乎完全隐在黑暗之中。
他感觉得到,从鬼谷的囚室中脱困而出之后,小观主变得恣意放纵多了。
这样才像一个少年人的模样嘛。
护送船只的那些东瀛武士,颇为悍勇,宋域沉边看边感叹:“真不错!”
鹰奴诧异地道:“这些武士的刀法,粗糙得很,一味拼杀,有进无退,刚猛有余,守成不足,小观主还觉得不错?”
宋域沉道:“我是说刀不错。听说武士长刀,都出自名家之手,每每十年方成一刀,果然都是精品啊!”
长刀所向,海盗的兵器,往往只能格挡几个回合便铿然断裂,只有笨重的鱼叉之类长大兵器,可以相抗衡,而这样的兵器,又因为太过笨重,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使得开,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长久舞动。
所以,押船武士人数虽少,一时之间,竟是与海盗相持不下。
鹰奴仔细打量了一会,很认真地问道:“小观主是想要弄几柄长刀回来吗?”
宋域沉摇头:“太惹眼了,不方便。”
蒙古人入主中原之后,在宋之故地厉行禁武令,不少地方甚至颁布了十户共一菜刀的法令,更不用提携带长刀出行了。
宋域沉不想为了一柄可有可无的长刀,便委屈自己要经常躲躲藏藏,偶尔出行还得操心怎么藏着这把刀。因此他选用的兵器,都是利于贴身隐藏的。
宋域沉既然摇头,鹰奴便毫不迟疑地放开了这件小事。
此时那十余名武士,与海盗激战许久,终究还是众寡悬殊,步步后退,眼看便守不住舱门了。
船舱之中,一名僧人忽然舞着禅杖冲了出来,逼开冲得最近的两名海盗,紧接着又有一名僧人走出舱门,右手高高举起一面令牌,缓缓说道:“贫僧横川,与郭大郎有约,携金来此等候,诸位施主何故阻拦?”
那僧人貌似瘦小,却声音洪亮,辞气刚强。
鹰奴略略俯身,低声向宋域沉解说道:“郭大郎盘据四明山多年,他的部下之中,多有宋时的禁军旧部,很是悍勇,据说郭大郎本人也曾是禁军裨将,兵法精熟,所以每战必胜,收服了方圆三百里内的十三家山寨,是浙东道上数得着的人物。横川和尚年轻时在临安城呆过十几年,也算小有名气,或许他和郭大郎便是那个时候相识的。”
宋域沉有些诧异:“横川和尚不远千里地送黄金给郭大郎做什么?”
郭大郎威名再盛,也就在这方圆三百里吧?横川和尚用得着从东瀛跑过来巴结他么?
鹰奴道:“且等等看吧。”
他们原以为,四明山离这儿,可不算太远,郭大郎的手要伸过来,容易得很。横川知尚搬出郭大郎的名字来,多少可以让杀上船的那群海盗有所忌惮,拖一拖时间,好等到郭大郎的接应。
然而那群海盗却哄笑起来,更有人高声叫道:“郭大郎三天前就被杀掉啦,头颅都挂到了上虞城门上,少拿他的令牌来吓唬人!和尚趁早交出金子,咱家还能留你一条命!”
横川和尚错愕之际,混战再起,又有两名武士被砍倒,不过冲得太近的两名海盗,也被那手执禅杖的僧人撞下了海去。
横川和尚趁着这个空档,提气喝道:“浙东道上,现在是由哪位英雄做主?且请出来一谈!”
宋域沉心念一动。他大概知道横川知尚的来意了。
蒙古人两次东征东瀛,均未能成功,深以为耻,而第三次东征,已经数次被提上日程,都因种种原因而未能出,最近似乎又一次开始筹划。江东财税之地,加赋尤多,民变亦因而尤多,不少地方,还正大光明地打出了复宋的旗号。这笔黄金,必定是用来资助江东各路群雄起事、拖住蒙古东征的后腿的,所以,原来约好的郭大郎被杀,横川和尚一点也不介意,张口便问如今做主的是哪一位——只要有人能够像郭大郎一样,将这笔黄金用起来、给蒙古人找找麻烦就行。
鹰奴也已想清楚其中曲折,他看看宋域沉:“小观主,你要不要帮那横川知尚一次?”
小观主毕竟是昭文县主的儿子。
宋域沉怔了一下,抬起头来:“我不管闲事。”
鹰奴这才想到,小观主也是宣州将军乌朗赛音图的儿子。他常常会忘记这一点。
宋域沉知道他在想什么,立刻说道:“我只是不想管这闲事。”他想要去踏遍千山万川。
鹰奴从善如流:“那就不管。”他只要小观主高兴便成。
横川和尚方才那番话,不按常理出牌,让海盗们不免呆了片刻,然后都以为横川和尚是要临场另找靠山,又一次哄笑起来:“临战抱佛脚,和尚你平日里念经念少了吧!什么做主的英雄?谁的拳头大,谁就做主,现如今做主的就是咱家!”
郭大郎这个旧霸主刚死,这块地盘上,正是群雄逐鹿时。
横川和尚听明白了这话中的含义,真是欲哭无泪,他怎么就这样倒霉!
海盗气焰正盛,横川和尚这边,偏偏又失了锐气,战局很快一边倒,横川和尚一行人,或死或伤,幸存者都被捆了押下船来,几名头领,各带了亲信,进舱去瓜分赃物。
看看尘埃落定,鹰奴正要问宋域沉是否回舱里去,蛟奴却从船舷边翻了上来,低声笑道:“小观主,我查看过了,那边船上,足足有两万两黄金呢!浙江现在乱得很,正是好下手的时候,不抢白不抢!”
蛟奴从前也是海上巨盗,虽然被无尽道人收拢已久,但是见了这样多的金子,哪里还忍耐得住?不过总算还记得回来复命请令。
宋域沉微笑点头。
鹰奴诧异地道:“小观主,你不是说不想管闲事?”
宋域沉站起身来:“我是不想管闲事,只不过,从海盗手里起赃可不算闲事。”
鹰奴不置可否地看着宋域沉。掩耳盗铃的习惯可不好。
宋域沉转过头来看一看,还是坦白说道:“我查过账,近几年来无尽师父不爱理事,所以仙寿观的入息不太好,新近又买了这样一艘海船,有些入不敷出。两万两黄金,够咱们用好一阵了。”
鹰奴道:“藏宝库里的东西,拿一件出来,就够几年开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