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域沉以有穷的身份,光明正大地拜访了乌朗赛音图。
乌朗赛音图也只当他是有穷,将那格尔揪出来,当着他的面,结结实实地抽了三十鞭子。
厅中众人,一个个低头屏息,不敢稍有动静。
抽完之后,女奴上来要给那格尔敷药,乌朗赛音图挥手示意她暂且退下,转向宋域沉说道:“听说你的医术不错,手中也有不少灵药。”
在乌朗赛音图的印象之中,那些有名的道士,几乎都通晓医术,无尽道人当年便颇有善于用药之名,身为无尽道人弟子的宋域沉应该也不例外。
宋域沉还没有回答,那格尔已经跳了起来:“不必——”
宋域沉截断了他后面的话:“的确不必。术业有专攻。若论外伤,还是将军府中的大夫和药物更为灵验一些。”蒙古大夫治外伤的确是赫赫有名,人所共知,用不着他来以德报怨。
乌朗赛音图看看他们,头痛不已,到底还是招来女奴给那格尔上了药,然后喝令其他人都退了下去,准备好好地和两个儿子谈一谈。
那格尔不能坐,也不肯继续趴在榻上,于是昂着头笔直地站在那儿。宋域沉看他一眼,仍旧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不紧不慢地说起自己的来意。
乌朗赛音图沉吟一会才答道:“这座道观,你可以建。不过,我恐怕不能照看太长时间,所以,很多事情,你得和那格尔商量。”
宋域沉一怔,乌朗赛音图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由得仔细审视乌朗赛音图的面孔。生老病死,都可以从这张面孔上看个大概。这才发现,乌朗赛音图其实已经老了。虽然精神看上去很不错,但整个人已经透出将要走到尽头的反常的旺盛生机。
乌朗赛音图:“我这一族的男子,以善战而闻名于草原,却从来没有人活过六十岁。我今年已经五十七岁。”
那格尔发了一阵呆,突然转过头向着宋域沉凶狠地低声吼道:“你不是号称修长生术吗?怎么一碰上真阵仗就没法子了?”
宋域沉:“我又不是神仙。”
他若真修得长生术,第一个要救的,也应该是无尽道人。只是心中未免觉得有些异样,似乎突然间压了一块石头。他不能不意识到,即便乌朗赛音图将他视为那格尔的磨刀石,也仍然是他幼年时候最重要的荫庇,是昭文依存的另一根支柱。
乌朗赛音图没给他们机会继续吵下去,紧接着说道:“在草原上,每一位族长死去,都会招来其他部落的窥伺。除非他的儿子们,能够守得住自己的这片草原。”
宋域沉默不做声。广宏子曾经对他讲解过蒙古制度以及入关之后的演变。蒙古各部,虽然入关已经二十年,诸多方面,却仍然坚守着蒙古旧制,各地的统兵大将,俨然便是草原上的大族长,划地为治,代代相传,不许他人染指,即使是蒙古王廷,也不能像汉制王廷那样,对地方郡县指挥自如。兵力越雄厚的大将,王廷对他越是优容。即使是汉人大将,也是父子相继,俨然藩镇,不容王廷侵夺自家兵权与地盘。
相应的,这些统兵大将之间的明争暗斗,王廷也不会出面阻止,胜利者会将夺得的土地财产与户口上缴一半给王廷,以便于取得王廷的默许。失败者的命运,则无人关注。
乌朗赛音图统领三个万人队,其中一队是蒙古军,一队是由中原汉人、契丹、女真各族组成的探马赤军,一队是被称为新附军的前宋降兵,三个万人队多是久战精锐之兵;而宣州将军镇抚江浙西路,江东繁华富庶,又有流言说乌朗赛音图得了宣王的养女,也得了宣王府的藏宝。宣州将军府既有重兵,又掌大权,还有无数财富宝藏,不知多少人为此眼红。
广宏子给他详细解说这一切,宋域沉知道广宏子的用心良苦,他始终不能真正切割开宣州将军府的一切,所以了解得越仔细越全面越好。
但直到今日之前,广宏子所说的这些,他都不曾真正放在心上。
却原来,整个宣州将军府,都是在群狼环伺之中,若是没有足够的力量,迟早会被狼群吞噬。
看似风光的那格尔,其实与幼年时的自己,并无真正的区别,只因这本是一个猛兽的世道。
乌朗赛音图又道:“那格尔还年轻,他需要一只有力的臂膀来扶持。摩合罗,你的根底还浅,也需要扶持。只有这样,在我死后,宣州才不会被其他人夺走。”
那格尔怒道:“我用不着指望他!”
宋域沉答得漫不经心:“宣州在谁手上,与我何干?”
乌朗赛音图:“你母亲不想也不能离开宣州。”
就像赵孟頫只能呆在大都做他的学士一样,由宣王府教养过的昭文县主,也只能呆在宣州,安安份份地做她的昭文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