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样的飞扬肆意,又何尝不是当日明先生的宿愿?
新的一生,即便有所不同,又何尝不是前生的延续?
旦增上师生机渐熄,宋域沉自然看得出来,不过上师自己坦然以对,宋域沉自然也不会大惊小怪,闲来时还仔细为上师诊脉,推算上师坐化的准确时日乃至于时刻,又郑重其事地记了下来,以便于和金城之的卦象以及旦增上师自己的推算相互映证。
旦增上师悠然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期间宋域沉将百年来吐蕃诸位转世高僧的前生后世细细推演了一遍,寻找其中规律与奥妙,又将未能成功转世的那些高僧的生平,尤其是寻找他们的转世灵童的前因后果,仔细考量了一番,寻找其中缘故。
反复思索推算,宋域沉以为,那些未能找到本寺高僧转世灵童的寺庙,或许是因为,他们启程太早,往往是在高僧坐化的数日之后,便开始了寻找,两三年间茫无消息,人力物力均难以支持,不得不推举另一位僧人出来主持寺中事务,从而放弃了继续的寻找。
他沉吟许久,向旦增上师说道:“这寻找转世灵童之事,有若在黑夜之中摸索寻人,若是要寻的那人,懵懂无知,不曾有意呼应,寻人者势必倍加烦难;而若是那被寻之人,有意向着这寻人者靠近,或是有意弄出一星半点的响动来示意,必然事半功倍。”
旦增上师“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宋域沉又道:“医家以为,幼儿须得三岁之后,灵智方开;三岁之前,往往一片混沌。便是有灵慧非凡之幼儿,也难以清楚记忆三岁之前的事情。”
这也是他自己的经验之谈。
最初的那段连续而清晰的记忆,便是在三岁之后。此前只有些模糊不清的片段,仿佛雾里看花,摇动迷蒙,无从分辨。
旦增上师沉思不语。
宋域沉转而问道:“上师心中有何执念,可以护住灵性不灭?”
旦增上师微笑答道:“我无执念,然我知佛祖会佑我灵性长存。”
宋域沉暗自咬了咬牙。他知道旦增上师是在说他执念太深。
旦增上师却又说道:“无尽道友坐化经年,不知他心中有何执念,是否已经转世重生?”
宋域沉默不做声。
他下意识地觉得,以无尽道人的执念,若是有幸回来,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到他身边来的,所以,一动不如一静,他可以静候无尽道人的归来。
只不知,无尽道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够重新回到他身边。
旦增上师每日冥坐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每让人觉得,下一刻他便会沉睡不醒。
冬季的金刚神舞会开始的那天上午,宋域沉照例来看望旦增上师。
他们对面而坐,冬日阳光落在旦增上师的面孔之上,恍惚又是初见时的情形。
宋域沉凝思许久,收回心神时,却见旦增上师不知何时已经从冥想之中清醒过来。
对视片刻,宋域沉忽而说道:“上师今日气色极佳。”
旦增上师微笑:“我知自己大限将到,这是汉人所说的‘回光返照’。只是有些担心,将来换了一具新皮囊,先生或许会认不出来。”
宋域沉对人身奥妙的迷醉、对各类人身的熟悉,让旦增上师震惊之余,难免会生出一点隐忧,以为宋域沉太过耽于皮相,反而会轻忽那亘古不灭的魂灵。
宋域沉一笑:“上师为何不试着让新的身体记住旧的容颜?”
旦增上师淡然答道:“是否旧容颜,佛祖自有安排。”
何况此身此颜,不过皮囊而已。
宋域沉转念又道:“或许我给上师留一个将来记认的暗号?”
他本是带着玩笑之意,但话一出口,心中便有所触动,旦增上师更是神情郑重:“如此甚好,或可一试。”
佛门有狮子吼,直击心神;道门各派,也多有制人心神的诀窍。
旦增上师坦然放开自己的心神,听由宋域沉的手掌按在自己头顶,气息侵入,冥冥之中,宋域沉的声音如在他脑中响起:“上师可记牢了,我真正的名字是宋域沉,疆域之域,沉沦之沉。”
这个名字,只有他与昭文知晓。
而第一次向他人说出这个名字时,宋域沉的心中,忽而生出无限感慨,仿佛苍凉之雾,瞬间遍布华林琼海;又仿佛亲眼见到,茫茫大海之上,数不尽的衣冠子弟,沉浮漂泊,宁可蹈海而死,不肯屈膝求生。
繁华破灭,风流散尽。
他像李默禅那些人一样,在鲜血与灰烬中生长起来的,因此,无复旧日面貌。
往日繁华风流,再不能见。
旦增上师在冬季的金刚神舞会开始后的第二天上午,含笑而逝。
萨迦寺仔细记录了旦增上师坐化时的言行举止以及周围的景象,按照旧例,本来是要在三日之后便开始寻找旦增上师的转世去向的,不过旦增上师留下了遗言,三年之后,方可去寻找他的转世。
宋域沉默然看着旦增上师就在他面前阖上双目,微笑渐渐凝固在苍老的面孔上,欣然自得,轻松自在,仿佛只不过是脱去一件旧衣,踏入浴池而已。
无尽道人羽化时的情形,倏忽间如在眼前,与此刻的情形,竟然极为相似。
逝者已矣,生者方来。
他长吁了一口气,拂衣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