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苏合香也念出了这句诗,眼睛微微发亮。
她的体会就和老绒花姑娘很不一样,她有些活泼俏皮地说:
“师父,人间留不住的东西好多的,为什么这两样最是留不住呢?还有还有,师父,这两句话是你写的吗?怎么听起来这么顺口,就跟那顺口溜一样。”
薛芷微微一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只有少年不懂愁滋味,也只有少女不懂得年老色衰之悲。
但薛芷却是感觉出来了。
一个年轻时风华无双,在怡红院艳压群芳的女子,又怎么会甘心自己的衰老?
她把自己锁在房子里还不够,还会有人来打扰,她需要把自己锁在湖中小船内。
她会避开所有的光线,会避开所有的镜子,所以哪怕是捕鱼也要在无月无光之夜。
她一开始还会说话。
可一个人要是说了话,那不仅仅会让别人听到。
她的话,大约首先会被自己听到。
可人啊,苍老的当然不仅仅是红颜,还有声音。
说的话都那么苍老的被自己听见,该是一件多么令美人心碎的事情。
薛芷继续打坐,恢复气息,同时开口说:
“那是我以前所在世界的一位大诗人写的。”
苏合香听了有些没有反应过来,有些呆愣愣地想问句什么的时候,太平湖中心的小舟,又一次划向了太平湖中心的小船。
显然,老绒花姑娘在询问绒花姑娘些什么。
绒花姑娘直接在湖中心深吸一口气,运内力于胸,低声长啸说:
“薛公子,我师父问你,这两句话,可有前文,可有后语?”
绒花姑娘的内力不算深厚,但穿透这湖中心传来些许如同晚风吹拂的声音,还是可以做到的。
薛芷就听到了,他顿了顿,就打算提息运气,却被苏合香一把拉住了手。
薛芷低头,发现苏合香的眼里全是担忧之色。
毕竟薛芷受了内伤,没有完全康复,若要做到这样传递声音的长啸,必定会消耗极大的内力,苏合香怕薛芷受伤又会严重。
薛芷却是微微一笑,手放在了苏合香的手上,拍了拍,笑容温和。
他现在越来越会用笑来安慰别人了。
苏合香被薛芷这温柔的眼神看着,心神顿时就有些发慌,感觉心在扑通扑通地跳,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薛芷在变化。
变得越来越....像个人?...
之前的薛芷,每一步都那么工整,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不苟言笑,且神情之中没有透露出半点情感,就像是一个木偶一般,连笑都不会。
可如今的薛芷....怎么就这么温柔这么帅呢?
苏合香胡思乱想着,脸都有些红润润的,随后小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蛋,心说想什么呢?想什么呢?
薛芷没有注意到苏合香在拍自己的脸,而是缓缓走到了岸边,微微调息后,便开始念起了这首诗: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第一声声浪传到小船的时候,老绒花姑娘的心就猛地颤动了一下,心说世间竟有人有如此内力?
而且,老绒花姑娘内心也不禁吐槽了一下,心说你小小年纪,又如何懂得离别苦?吐槽的时候,手都是习惯性掐成兰花状的。
这一点倒是和绒花姑娘极其相似,不愧是一对嫡亲的师徒。
然而,当薛芷说到“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的时候,绒花姑娘的手发而不知怎么地,竟是微微颤动了一下,本来捏住的兰花指,也有些许的变形,翘起的尾指也缓缓下落。
“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这一句话,竟是被老绒花姑娘不自觉地大声念了出来,同时,她的眼里还浮现出了当年和那个穿着银白色长袍,背后背着一杆银质长枪的男子身影。
紧接着,多年以来在怡红院苦苦等待的画面,便一幕幕的在绒花姑娘的眼前闪现。
她不知怎么地,冰凉的眼泪就流淌到了沧桑的脸上,以至于她都没有发觉,自己正一步步地踩着船板朝着船舱外面走。
她的步子很慢,再走一步时,薛芷运带着内力的声音又一次穿越响彻的空气,**起水花传到了老绒花姑娘的耳朵里。
“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
老绒花姑娘听到的每一句诗,都能给她带来二十年前对那个男人的爱慕的思绪,也能带她回忆起二十年间她对那个男人的思念的景象。
每次站在绿草前,每次重新到桃花下,她总能想起那个美男子。
如今听到这句诗篇,老绒花姑娘的脑海里立马就浮现起了那个男人当年对她的言语:
“绒花,我想娶你。我这个人说话,从来只说一次,也只会被拒绝一次,你若是不答应我,我便直接就走,再不回头。你愿意,嫁给我吗?”
那声音,还是那般温柔,还是那般有磁性,似乎带着某种特殊的魔力,在二十年间不断地在她的心间蚀刻出奇异的纹路,一遍遍的放录。
这些年来,绒花姑娘心里是无尽的懊悔,她心说,若是当年,若是当年,若是当年我放下我本不该拥有的矜持,若是我大胆一些,事情会不会就不太一样呢?
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透过瘦骨嶙峋的胸膛,透过已不再如年轻时一般丰满的前胸,直透到这凉薄潮湿的空气中。
她一步步地走到了今晚丰满的月光下,极目远眺,看到了岸边的偏白的灰色衣服少年,站在岸边。
她忽的笑了。
原来不是你。
老绒花姑娘的心里这样说,随后薛芷也重新读到了“最是人间留不住。”
老绒花姑娘长吐一口气,在月光下站直了腰,用已经不再年轻的声音对着湖边的薛芷长啸回应道:
“朱颜辞镜花辞树。”
老绒花姑娘虽然是在念诗,而且是运用了大内力在念诗,透出的声浪在湖边吹起波纹,一浪胜一浪。
可她的身形,却像是在伸老腰,嗷地一声舒张了些许筋骨,背上了渔网,跳到了绒花姑娘的小舟上。
绒花姑娘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师父进入那一艘小船前,明明才四十七岁,看起来花容月貌,如同少女。
如今三年过去,纵然会老上一点,也决计不会是如今这一副容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