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年,川中已从元末的战乱中恢复过来,此时虽已是十月,但川中气候温暖湿润,青城山仍是绿意盎然,青城的大街小巷也似笼罩着淡淡的绿雾。
古老的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就在这隐约的绿雾中,在黛瓦粉墙的小楼之间向小巷深处曲曲折折地延伸进去。青城人称这条小巷为“笔飞弄”。因为相传许多年以前,曾有一枝五彩神笔自夜空中降落,消失在小巷尽头的古井里;现在那儿是李家的大院,那口井也湮没多年了,这个名字却一直流传了下来。
笔飞弄总是这样安静,静得连偶尔经过的行人也在不知不觉中放轻了脚步。深夜里更鼓沉沉,更让人觉得寂静。
可是洪武十年的十月初一,这片宁静被打破了。
那天,是李家大院的主人李瑞林的灵柩还乡的日子。
李氏是城东的大族,二十年前李瑞林迎娶城西望门周家的大小姐时,婚礼的盛大曾经轰动一时。李家的大门是向正街开的,那一天整条大街上都宾客如云,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新郎的才学和新娘的品貌,让客人们交口称赞。但二十年后李瑞林的灵柩自异乡归来,却不能再走正门,只能从笔飞弄悄悄地抬进他家的后院,因为他是吴王张士诚的亲信幕僚、大明朝的罪人,而且拒绝太祖的征召,不肯洗心革面,冥顽不化。虽然李瑞林以死殉张士诚是洪武元年的旧事了,可是没有人敢认为当今朝廷已经淡忘了这么一回事。
二十年前,新婚不到三个月,李瑞林便买舟东下,留下周氏独守空房。这些年来,周氏经营家业,支持门户,没有半句怨言;可是扶柩归来的,竟然是李瑞林的侧室叶氏和幼子克己。青城人对此颇有微词,都为周氏愤愤不平。
李瑞林的灵柩抬入笔飞弄时,正是薄暮时分,家家炊烟四起。街道两旁的门窗都打开了,房檐下也站满了人。周氏没有露面,由仆妇搀扶着走在灵柩旁边的是叶氏。暮色苍茫,遮去了她脸上的憔悴与风霜,人们不由得震惊于她的清雅脱俗。她幽灵一样走着,静默的哀伤仿佛夜雾一般弥漫在她四周。克己走在灵柩的另一边,由李家的老家人万安牵着,瘦小的身躯仿佛承载不起粗重的孝服,小小的、清秀的脸孔酷似他父亲,紧紧地抿着嘴,直视前方,孤傲地拒绝着他人的同情与亲近。望着他的人们心中不禁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街道两旁的人们无言地目送着灵柩。当年,才高气盛的李瑞林是这条小巷的骄傲,今天却成了人们怜悯的对象。当院门关闭时,里面陡然迸出一阵凄厉的哭声,不少人都打了个寒颤。老人暗暗摇头,叹息着唠叨:“不祥之兆啊!”
事后人们得知,那天正好是李克己的十一岁生日。
青城观的道士,被请来做法事超度亡灵。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每天都要由亲人上香。叶氏母子来去都是幽灵一样静默,但那静默里自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周氏一向精明强干,一时也不知从何处下手,相安无事的李家大院让邻居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淡雅如清风的叶氏,在那个傍晚已悄悄赢得了他们的同情与尊敬。
大院里终日烟雾缭绕,钟鼓声与唱经声不绝于耳。最初青城知县何行之曾派人来警告李家不得如此张扬,否则后果自负,不知为何后来却改变了主意,不再理会此事。
李瑞林下葬那日,阴雨蒙蒙,山中寒气袭人。葬事完毕已是黄昏,茶饭之后,周家亲友与李家族人打算告辞,但是周氏很显然没有送客的意思,她吩咐仆妇上茶的同时,也端上了家私簿子。叶氏抬起头看着她,周氏的目光锋利如刀,仿佛要将叶氏刺透。
周氏慢慢地道:“二十年前,老爷将全部家产都变卖一空,以作出川之资,只留下了我的陪嫁田庄。之后这些年,音信不通,家中现今的产业,全是我一手操持,一手置办。叶家妹妹,老爷的宦囊便由你处置了,只是青城里的这些田产铺面,大约你也不便要吧?”
叶氏神色木然。千里奔波,李瑞林本就不甚丰厚的宦囊早已空空如洗。周氏的所作所为,早在她意料之中。可是她不后悔。早知道周氏的精明强悍,知道自己无依无靠,也知道今后更多的艰辛,但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这儿是青城,李瑞林的家,也是她的家。她静静地道:“我明白。”
周氏冷冷一笑:“只怕你未必明白。你是下江人吧?川中无亲无故,也难为你了。何况又这么年轻。以前在苏州城过惯了夜夜笙歌的日子,下半辈子就这么独守空房会不会太难熬啊?这一次若非是克己的老师高启犯了大逆之罪,你们害怕被连累,只怕妹子你还舍不得离开苏州那个繁华地吧?”
叶氏心中一懔,周氏是什么意思?她略欠一欠身子,说道:“老爷仙去之后,我本应马上带着克己回来的,可是其时川中还是夏王明玉珍的天下,路途不通,因此只好留在苏州。洪武四年明玉珍献土投诚,我们在苏州也得到了消息。不过恰逢高启先生弃官回乡,在青丘设账授徒;老爷生前与高先生是至交好友,对高先生的才学极为推崇,高先生也很喜欢克己,破例做了克己的启蒙之师。为克己的学业着想,我便自作主张继续留在苏州了。”
周氏冷冷哼了一声:“你为克己选的好老师,居然会犯下大逆之罪,将来克己的前途只怕都会受连累。”
叶氏抬起眼来看着她:“我是按老爷生前的意思办的。高先生向来被称为当今诗人之魁,海内文士无不仰视他为泰山北斗,我一个妇道人家,又能知道些什么内情?自然以为克己能有这样的启蒙之师是莫大的荣幸了。至于后来的变故,又岂是我能够预知的?至于对克己的前途是否会有连累,现在说这个,不但为时过早,只怕老爷也不会高兴,毕竟这个老师也是老爷挑选的。”
叶氏外表斯文,口齿却这般伶俐,暗藏锋芒,周氏只得停一停才转过话头说道:“这么说倒是我错怪妹子了。我不过是见妹子这般年轻,如今李家又比不得从前,不忍心委屈你过清苦日子。克己是老爷的亲骨肉,是李家的独苗,我当然不会难为他,还要好好地栽培他读书进学,你尽可放心。前些天来说亲的人我都看过了,都是上上之选,任拣一个,都强似在我手中过一辈子。唉,你这么年轻,就不要委屈自己了,好好去吧。”
叶氏一言不发,下唇都咬白了。站在她身边的克己至此也已明白发生的事情,但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冲出来为母亲辩护,只是紧紧地盯着周氏,握紧了拳头,他的神情,就如一头正在等候时机猛扑出去撕咬猎物的小豹子,令得周氏不自在地别开了头。
叶氏回过头低声道:“克己,不要冲动。”
克己垂下了目光。
叶氏这才站起身,忽地从怀里抽出一柄利剪,一边将头发打开。众人吓了一跳,忙来抢夺。幸得她头发浓密,一时绞不透,尚能够重挽发髻。克己抱住她,一脸的泪,低声连叫“姆妈”。叶氏轻轻地道:“十年之前,我服侍老爷服下冰毒时,便已在老爷面前发下了誓愿,剪不剪发,又有什么区别?不剪发,只不过为了方便照顾克己罢了。太太,你又何苦一定要逼我呢?”
周氏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没有料到叶氏的性子这般刚烈。
门外报道叶氏的堂兄叶知秋求见。一屋人都怔住了。但又不能不请进。
来人黑瘦矮小,高额深目,面颊狭长,极是丑怪,唯有一部长须,黑亮飘洒,尚有几分文士气味。他著一身青布长衫,背着雨伞包裹,风尘仆仆。见过礼,道:“在下叶知秋,排行第七,十五年前我们家遭到兵乱,家人失散,去年好不容易访到采薇妹子在苏州,可惜晚到了一步,只好一路追赶,如今总算找到采薇妹子,也可告慰叔父亡灵了。”
叶氏眼里满噙着泪,若喜若悲,低下头施个礼道:“七哥。”
叶知秋忙道:“不必这样,不必这样。你是跟我回老家,还是——”
周氏眼睛一亮,但叶氏道:“我不想离开青城。除了苏州,青城是我们唯一能呆的地方。”
叶知秋叹口气,道:“还好我早做了准备,今天上午在城东荷叶村买了四十亩田,就为这才来晚了一步,瞧你,头发都绞掉了,再晚一点,还不知会出什么事。”
他转过身看着大家:“就这样定了,今天晚上我们就搬去荷叶村。反正老家也没什么人了,我就住下来帮采薇管管家事。”
他安静平和的神态下,透着股严厉的咄咄逼人之气,没有人敢有异议。叶氏却仿佛早已料到这结果,脸上始终带着那种若喜若悲的神色。
荷叶村甚是偏僻,但也有四、五十户人家,一群少年人,都与李克己差不多大,一个冬天下来,不论怎样也都混熟了。开春后,克己上午跟叶知秋念书,下午叶知秋要料理家事,他便溜出去与同村少年游玩,下水捕鱼上树捉鸟,无所不至无所不为,少年心性,毕竟难改。叶知秋明知他的行径,但笑而不言,只督促他的学业。晚间还要上一个时辰的晚课。回内院后,叶氏虽佛前对经,总让克己将一天的书念给她听。她读书不多,但记性极好,往往一两遍后便已记住,克己再背时,稍有错漏,已然知晓,不是喝斥就是责罚。第二天上学时,叶知秋少不了要先检查一番克己身上的伤痕,一边啧啧叹道:“也亏你姆妈这么下得了手。”
克己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听着叶知秋的抱怨。他明白母亲是恨铁不成钢,因而对自己极是生气。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像母亲那样过耳不忘?从苏州经万里长江回到青城,他发现自己再不能像在苏州时那样专心于学业,他的心思常常在他还未察觉时便飘到了不知何处。更令他惭愧的是,他总是惦记着下午与伙伴们的游玩,以至于总是心不在焉。
少年人在一处,难免有争强好胜、为着一言半语不合便打起来的时候。李克己在苏州时跟着邻居学了一点儿拳脚,他性子又倔强,非要占个上风,渐渐地伙伴们都怕了他,经常串通一气来对付他,他也毫不畏惧,绝不服输。叶知秋有时见到他们争斗,只是笑,不责骂那些少年,也不拦他,反而在过后指点他这一次的得失,帮他打赢下一仗。每到这时,他们之间便有着一种神秘的默契与喜悦,一同回家来,心照不宣地瞒着叶氏。
但这事到底让叶氏知道了。
那日晚饭时分克己回家来,衣袍全扯坏了,鼻青脸肿,全不似平常进门时的衣服齐整。他悄悄地蹩到桌角坐下。叶氏看他一眼,他只勾着头。叶氏绕到他身边站定,他将头勾得更低,冷不防左耳被拧住,身不由己地给提起来扔到父亲灵位前跪好。叶氏抽出一根榆木戒尺,“拍”地一声抽在他臀上,厉声喝问:“今天下午干什么去了?”见他不吭声,越发恼恨,戒尺下去得又快又紧。左右仆妇来劝时,叶氏流着泪道:“以前在苏州,为着你总好跟人争斗,弄出多少事来!现如今又是这个样子!成天不学好,只会惹事生非,你是要气死我啊!村里人告诉我你这些日子干的好事时,我还不相信,总想着你也大了,不会再这样子不懂事。谁知——”她一口气噎住,说不下去了,只是一边哭一边打。
克己的奶娘看着这回打不同寻常,又不敢劝叶氏,转念一想,悄没声息地将叶知秋请了来。叶知秋一进来,便抢下戒尺,着仆妇扶定了叶氏不让她再靠近克己。克己笔直地跪在那儿,满脸是泪,额上冷汗涔涔,却不肯呻吟一声。叶氏看着堂兄,说不出话来,手气得冰凉乱颤,别过头进里院去了。
晚饭草草收了下去,克己这一夜便睡在外院叶知秋房里。
叶知秋让克己趴在**,取一瓶药酒为他活血散淤,一边揉一边问:“今儿个怎么打输了?”
克己嘟哝着道:“他们邀了七八个外村的半大小子来,我一个人怎么打得过!先生又不在一边指点。”
叶知秋笑起来:“好了,明天再说,我包你明天一定可以打得过他们。”便让他先睡,说自己还要看看帐簿。
克己侧着身子向里躺下,只如何睡得着?
下午那些小子当着他面大唱特唱李家族人中流传的嘲笑叶知秋的一首歪诗:
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毛里有声传。
未出庭前三两步,额头已到画堂前。
去年一点相思泪,至今流不到腮边。
几回拭脸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
他当时便追了上去。
那群小子边唱边跑,把他引向村外草坡,其中一个小子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嚷着李家族人中暗示叶知秋与叶氏之间暧昧难明的关系的流言。他本已心生疑惑而停下了脚步,听得这些话,再也按捺不住,明知有诈也紧追不舍。
结果,在村外的草坡上,他挨了一顿好打,煞尽了往日威风。
现在回想起来,又暗自有些疑惑。自己从懂事起,就从未听说过外祖家的任何人任何事,这个天上掉下来的舅父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情,也一点也不像母亲。他回想着在苏州时的人和事,努力想找出有关这位舅父的事情,但总是徒然。
想着想着,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梦中一个翻身,不防压着了伤处,痛醒过来,睁眼见房里灯已灭了,初春时节的冷月直射入窗里来,叶知秋不在,外面风正大,挟着寒气四面乱蹿。
他迟疑了一下,但只一瞬间他便已拿定了主意,移身下了床,轻轻穿好鞋子,心头乱鼓似的,即亢奋又惶恐。门从外面扣着。他想一想,轻轻走到窗边,小心打开窗户,探出头去。
院中寂无人踪。
他一咬牙,翻了出去,轻手轻脚地向内院摸去。他不知道自己期望发现一些什么,但却非这样做不可,否则他无法安眠。
内院的正房内还亮着灯。克己贴到窗户下,蜷缩着身子,用心听着窗户里的声息。
叶氏正在说话,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克己是为了这个才跟他们打架?”
叶知秋低声道:“我担心你生气。这必是周氏他们教唆的。”
叶氏:“就算是,又能怎么样?你总不能去为难他们吧?我只盼着克己能有出息,这些人怎么说怎么想,都由得他们去。”
叶知秋停一会又道:“只是,既然开了这个头,克己今后与他们相处只怕很难。”
叶氏:“我也是这么担心,克己性子太过倔强,自古强梁者不得好死,我实在是担心,所以才时刻提醒他不要争强好胜。但是总关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啊。”
叶知秋道:“我倒有个法子。万安不是有个外孙,与克己差不多大吗?明天将他带来陪克己在家里读书。另外,我在青城山上买一处房子,在家里呆一段时间,便到山上去住个十天半月的,也不至于太闷。”
叶氏踌躇半晌,道:“也只有这样了。”
克己哪还不知机,急忙溜回外院,依旧从原处回到房中。等了一会,叶知秋才回来,点上灯,先过来看看他睡得可好,方才吹灭了灯,和衣睡在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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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己的心跳得极快,他真怕叶知秋会发现自己并未睡着。但一夜无话。
两天后,万安的外孙果然被接来了,八岁的孩子,身量倒像只有五、六岁,一双漆黑晶亮的眼睛,狡黠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却又像个十几岁的少年。叶知秋为他改名“抱砚”,心中不由得苦笑。他原想为克己找个读书的伴,可是看抱砚的样子,只怕是找了个比克己更叫人头疼的学生来。
叶知秋的猜想果然不错,短短一天时间里,所有的人都被吵得无法忍受。叶知秋感叹怎么抱砚会有那么多的问题,会有那么多的花样,只要他一时眼错不见,便会闯出祸来。三天之后,连家里养的鸡见了他们都飞奔而逃。
后来他们知道,抱砚的家里之所以会愿意送他来荷叶村,就是因为他的顽劣已到了无人可以忍受的程度。
叶知秋只好提前带他们上了青城山。
川中古来号称有四绝:剑关天下险,夔门天下雄,峨嵋天下秀,青城天下幽。而青城山,也是道家口耳相传的第十七处洞天福地。
叶知秋买的房子,就在青城观的附近,一座隐在绿荫深处的小小庭园。
时当初春,满山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绿色,令人一见忘俗。青城观的香火极盛,早晚钟鼓之声不绝,隔了树林,如听云中梵唱。
庭园尚未完全收拾好。叶知秋只带了万安来服侍,抱砚只好帮着外祖父收拾庭园,累得半死,到晚间,再没有力气来纠缠不休了,早早便已睡着,万安年已半百,辛苦不过,也已睡下。
只有克己难以入眠。
叶知秋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道:“总算摆脱那小魔头了。克己,你跟我来。”
在夜色之中,他们登上了青城山顶。
春雨洗过的夜空,繁星满天,带着一层温暖的润泽之光。
叶知秋道:“你姆妈总担心你性子不好,容易吃亏,只想着要你改改脾气,岂不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看你是改不了的。”
克己扬起头道:“难道他们欺负人,就由得他们欺负不成?”
叶知秋哈哈一笑:“当然不成!所以,我想了许久,只好这么办了。不过可别让你姆妈发现,也别让任何人发现。这是咱们两人的秘密。”
克己不明所以之际,叶知秋已提起他向山林间飞奔而去,一边疾奔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得让你真正成为我的弟子,将来就只有你教训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教训你的份!”
夜间的春风急速拂过李克己的脸颊时,他不由得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他血脉贲张的快乐。他从不知道耳边的呼呼风声会这样令人心旷神怡。
叶知秋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因为那天晚上你躲在窗外偷听我和你姆妈的谈话时,我竟然没有发现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只知道你是什么时候走的!你这小鬼头,不做我的弟子,真是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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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语里笑意浓浓,李克己被疾风逼得无法开口,只能乖乖地听着他的笑语。
直到那天晚上,李克己才知道,叶知秋委实不是寻常之人!文学武功,医卜算星,书画音律,似乎天下没有他不通晓的学问!
这样的一个人,如何会埋藏在偏僻的青城,不为世人所知所晓?
克己的心中疑惑重重,但叶知秋既不说,他也无法贸然问起。
也正是从那天晚上起,李克己突然明白了母亲的艰难处境以及自己肩上的重任。只有他才能让母亲在李家族人、在青城人面前扬眉吐气。
从山中归来之后,李克己变得判若两人,他的勤奋让大家都吃了一惊,叶氏欣慰地对叶知秋道:“克己终究开窍了,知事明理了。”
叶知秋点头赞同,心中却在暗自好笑。克己与他,共同保守着那个秘密,每天晚上,夜深人静之时,便是克己两面人的生涯的开端。他想也许正因为克己晚间的秘密,才使得这孩子因为内疚而在白天里极其用功。
而令叶知秋惊奇的是,他虽然早已料到克己是块好料子,却没有料到克己真的喜欢那极其艰苦的夜间练功。无论是怎么样艰难的方法,他都可以一声不响地忍受。有一次叶知秋不由得问:“克己,你为什么喜欢学武?”
克己怔了一下,才回答道:“我喜欢那种御风而行的感觉。”
他一直在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那样快意奔驰,如无拘无束的清风。
叶知秋看着克己。这又是一个他未曾料到的答案。
饶是克己心志坚定,当那天晚上叶知秋第一次带他去解剖一具死尸、为他讲解人体穴位与脉络时,他还是为叶知秋这种胆大包天的行径而大大地震惊,也因无法忍受死尸而学不下去。叶知秋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了一具不那么令克己恶心的骷髅带他去看,一边叹息道:“我还以为你当真想练到能够御风而行呢。”
克己憋着气道:“这跟练武有什么关系?”
叶知秋白他一眼:“怎么没有关系?了解自己的身体,才知道如何好好地运用你的身体,将每一部分的力量都完美地发挥出来。了解别人的身体,才知道如何抓住对方的弱点,让他纵有霸王之力,也使不出来。你到底学不学?”
克己只好苦着脸道:“我当然学。”
叶知秋得意地笑道:“好,这才像话。”
一年以后,当克己能自如地控制气流在体内的流转时,他才明白了叶知秋的那番话。
李克己十五岁时,叶氏曾提过让他去考童子试,其时他的夜间功课正在吃紧之际,叶知秋向叶氏说道:“你不是一直担心克己性子太过倔强,迟早会吃亏吗?那还是不要让他太早踏上仕途为好。都说是年少气盛,这话也不无道理。等他年纪大一些、性情沉稳一些才放他出去,还是比较稳妥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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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氏轻轻叹了口气,不再提这个话题。
她已经等待了这么久,不在乎再多等几年。
只要克己能够平平安安,她愿意等下去。
当李克己终于能够感受到御风而行的快乐时,已到了二十岁时的春天。在青城山上,星空之下,他与叶知秋并肩奔驰,风呼呼地拂过他的脸颊,仿佛又是初次上青城山时的情形,然而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幼童,这一次是凭他自己的力量在山间疾奔。他心中满涨的喜悦几乎要弥漫了整个山林。
一个时辰后,叶知秋停了下来,笑骂道:“好小子,要累死我啊!”
李克己也停了下来,他很累,但又是前所未有的快乐与满足。
繁星满天,他们在星光之下并肩而坐,乍暖还寒的夜风轻轻地拂过他们的脸孔。
叶知秋叹息着说道:“克己,我能教你的,都已教给你了。从今往后,就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李克己诧异地扬起了眉:“先生如此博学多才,我现在所学,不过是十之一二,怎的就说这个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