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出屋的正是先前开口被同僚嘲讽的佟秀才,才想向儒雅文士行揖礼以谢方才出言解围之恩,却被后者视而不见,只得缩回手去遮掩儒衫上打的两个补丁,才想迈出屋门槛,却听得身后温言开口道:“不才住处还有两匹山主先前赏赐下来的布料丝绵,可否烦请佟先生拿这布料下山一趟,去郡城东门那家裁缝铺内帮忙裁剪一身冬衣?佟先生如不嫌弃,那剩下的那些料子便赠予先生如何?”
平日里总被同僚调侃看轻的佟秀才满口答应下来,其实就算是叫他倒贴衣料钱他也得应下来。谁叫他佟养正是松峰山上人人都能欺辱的烟雨楼余孽?虽说松峰山山主高旭不计前嫌启用了满腹诗书的佟养正,还让他担当了处置松峰山上诸多事宜这般紧要的位置,可松峰山上弟子们哪个不在背地戳他佟养正脊梁骨骂他是两姓家奴?
佟养正到了儒雅文士住处去取了那两匹上等布料和丝绵后,犹豫片刻还是去山上马厩处去取了匹马来,守马厩的几名松峰山外山弟子还都笑说是佟秀才这两姓家奴怎么还好意思取他们松峰山的马匹来骑乘,半是玩笑半认真地不放马给他,最后还是路过的两名同为高旭心腹的议事堂同僚看不下去替他解围,才得了匹劣马骑乘载货。
千恩万谢过不以为意二人的佟秀才在由着性子慢悠悠前行的劣马背上掏出书卷来吟哦,不过并非本朝经义取士墨卷经籍,而是从松峰郡城旧书铺内花十几文钱淘来的一本无名山水游记,书中所载既有闻名遐迩的名山大川,也有鲜为人知的崇山峻岭,通篇文字平实,将那寄情山水的失意文人生平去处所见娓娓道来。
游记以“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开篇。
佟秀才放任劣马慢行,自己则在马背上再三捧读那本游记,不知不觉耽搁了时辰,待他见夕日欲颓策马赶到城门时正巧赶上军士闭城,不得已拿出松峰山弟子身份才得以顺利进城,城内不得策马,当他步履匆匆赶到那家裁缝铺时恰巧撞见裁缝铺伙计合上最后一块门板,最后那是那松峰山弟子身份起了大用场,不过今日无论如何是裁剪不成了,明日还得让他早些再来一趟。
怅然若失的他才想牵马出城,却想起城门已闭。照理松峰郡城是松峰山地盘,可总领松峰郡城内诸多事宜的城内管事李周到虽说同为被山主高旭亲手提拔,对他却素来能不亲近便敬而远之,思来想去的佟养正最后还是去酒铺买了一壶酒去求守城军士通融才得以出城。
回马厩内还了那匹劣马,佟养正走回自己在松峰山上的住处,比十余人挤一间屋的状况要好许多,不过也仅有一间地方偏僻的破败独屋而已。
屋内没有什么值得上锁的东西,只是苦于那些习武之余总还有些精力来折腾他屋内藏书的外山弟子骚扰才装上了把铜锁,仅是聊胜于无而已。松峰山上哪个外山弟子没有这点破锁上房的功夫?
屋不大,一桌一椅一榻而已,书却很多,堆满了半间屋。
榻是柴草榻,尽管松峰山绝无可能落魄到连他这一套被褥都拿不出来的田地,只是佟养正一直未曾与松峰山上管事言明,后者也便懒得来搭理他这等两姓家奴,这张柴草榻也便一直在屋内。
佟养正从榻下翻出一间暗格,格中有鸽笼,他小心翼翼掂起晌午饭食留下的一撮饭来喂给这信鸽,而后往信鸽脚上所绑缚的小筒内塞了一卷以蝇头小楷写就的丝绢,出屋四顾无人后放飞笼中信鸽,目送后者向西飞去。
他爹是烟雨楼中武人,死在了那夜的滮湖,他亲手给爹收敛的尸骨下葬,然而毅然决然投到了松峰山去。
他入夜睡卧薪,晨起时尝苦胆。
爹,你说烟雨楼多少年才出了一个我这样的读书种子,便没让我在楼里习武送孩儿去了书塾。考取秀才功名的那一天爹你喝醉了酒,大着舌头说佟养正,养的是浩然正气,我儿小小年纪就考取了秀才功名,当爹的没本事,唯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病到公卿。
佟养正卧于柴薪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