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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范坊都衙大牢。
自从被提拔为新的都尹之后,张咏还是头一次来到这阴暗污秽的地下。
刚从停尸房回来,听了仵作们细致的尸验报告,目睹不可名状的无言惨象之后,他忽然又觉得,这地下的讥笑痛哭、骂骂咧咧的声音,好像,还挺有烟火味儿的。
一会进到一单独小室,里面只有两座牢房,其中的一个牢房,只关了一个人。
张咏走到靠里的那间门口,随行的牢头敲了敲牢门柱,“喂,你小子过来,大人亲自来看你了!”
“嘘……别吵!”
冯宽整个人贴靠在牢房边上,似乎在听谁说话一样。
“嘘你妈个……”
“咳咳,你先出去。”
张咏发了话,牢头撇撇嘴道:
“大人,这人进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估计不是傻就是疯。”
“我说让你出去!”张咏虎躯一震。
牢头连忙欠身溜走。蹲下身来,张咏极有耐心地等了一会,朝里柔声问道:
“冯子虚,你,还记得我否?”
“嘘~”冯宽依旧如故。
深吸一口气,张咏说话的声音陡然高了几分。
“冯子虚,她已经死了!死的七零八碎,尸无寸骨!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冯宽身一颤,扭头看向对方,愣了半天,随后泪如雨下……
背过身去,默默等待良久,张咏长叹一声,不冷不热地说:
“除了柳姑娘,今日还死了一个人。那人被下了毒,全身溃烂,死的时候连骨头都融化了……”
“谁?”
“陈文举,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秀才。”
“我问是谁干的?”
冯宽凑过身来,两手把着坚实的牢门柱,仿佛下一瞬,便能将其捏成碎末一样。
望着他两眼冒火的愤怒模样,张咏愣了一下,忽然笑道:
“这才是男人该问的话。不过抱歉,我暂时还不知道。”
终于从梦魇当中摆脱出来,冯宽闭眼做了个深呼吸,一会冷冷回了句:
“张大人,到底是谁干的,你不知道。我,可以提供几个方向,不过他们……恐怕你一个都惹不起!”
张咏怒而起身,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一个字。
又见对方双手抓头,冲自己冷笑几声,张咏便学对方,盘腿直接坐在地上。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做官?”
冯宽耸了耸肩,“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错,是因为穷!”
冯宽忽然呆住了。
“世道艰难,只有做官,才能保证不会饿死。可我后来才知道,本本分分做官,也仅仅只能保证自己饿不死罢了,身边人,该饿死的,还是会饿死!”
冯宽沉默不语。
张咏从怀中掏了个小瓷瓶出来,拔去木塞,一股浓香当即溢流而出。
细抿一口,张咏忽然哈哈大笑。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我现在良心未泯,更有大势依仗,子虚,无论他们是谁,你只管说!”
冯宽吞了吞口水,“给我也喝一口。”
“拿去!”
酒入喉,冯宽只觉如火燎刀割般难受,咬牙将剩余的半瓶一饮而尽,一瞬间,五脏六腑都像被融化了一般。
冯宽紧紧扶住牢门,身子弯曲如弓,面目狰狞地怪叫几声后,体内,竟渐渐生出了些许快意。
“丐帮,秦王,以及……尚……”
话没说完,冯宽倒地沉沉睡去。
几次审讯无果,加上司马德勘以及几方势力明里暗里的帮助下,冯宽在都衙大牢呆了两天便被放了出来。
与李清灵、萍儿一起,到停尸房领了柳如烟的尸骨。
又到来庭县衙,领了她母亲的遗体,冯宽托黄柳弄来了两副好棺木。
准备一起拉回敦厚坊院子停放做法事,李清灵却不赞同。
“冯二哥,还是重新找个地方吧。去你那儿……我觉得不好……”
“身居京城,皆为异乡人。
我家也是你家,院里的房间还一直都给你留着,清姝和伯母生时孤苦,去了之后,怎么也不能再无依靠。”
冯宽摇头反驳,“她们在天之灵,应该也希望,在尘世间的最后时光,能和最亲的人在一起,去我那里最好不过了。”
李清灵默默点头。
京城东约十里许,有座柚树山,山脚有个莲池庵。
庵堂原本破破烂烂几近废弃,后因人借地埋骨,捐了些银钱修缮房屋,仅剩的几个尼姑又借着满山的红柚买卖,好歹算是将这庵堂维持了下去。
持续了半月的阴雨终于停了。
这天清早,三个老尼姑从柚树山顶的大成寺出来,见满山柚树尽毁,走到一半,皆相视而泣,吵着闹着要重新回山上去。随行的一位老和尚叹道:
“你们能活到现在,已经是长老格外开恩了,我大成寺如今信徒众多,香火正旺,早已容不下你们几个。
这里还有些干粮、银钱,你们拿着,自己过活去吧。”
最年长的尼姑跪下来,一脸悲凄道:
“大师……我们孤寡残弱,出了这山,还能去哪里啊?长老他,这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另一位年轻的和尚骂道:
“之前大旱,要不是我们收留,你们早就跟那些人一样,啃着柚树皮涨死了。
后来又接连下雨,是我求师父大发慈悲,才又给你们拖延了日子。
现在活干不动,经不会念,连人都分不清,留在寺里给人看笑话不成?”